翌日中午,繁闹的饭桌上,众人推杯换盏。余笙坐在角落,郁郁寡欢。

面前的青瓷盖碗里,国礼级别的太平猴魁翠叶舒展,茶香沁人。她边上几位中年男子正围绕茶叶侃侃而谈。

聊完茶叶,他们的话题又扯到茅台和卷烟上。

这几位长者都是诗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余笙堪堪维持礼貌的笑容,实则被二手烟和白酒味熏得头痛欲裂。

两个小时前,那场诗歌讲座结束了。

干货么,她一句也没听到。

台上的人说来说去,无非是想让大家多为他的新书做推广。

余笙在台下听得头晕脑胀,她千里迢迢跑过来,可不是想听这帮家伙自吹自擂。

讲座结束,和她同城的一位诗友跑过来。

男人笔名叫“豆子”,人如其名,头发全剃了,脑袋圆咕隆咚,灯泡般锃光瓦亮。

他性格开朗,乐于交友。余笙和他在网上交流过几次,二人对现代诗的见解相似,算是志同道合。

豆子问她,要不要去参加线下交流会。

豆子在圈内小有名气,是某位大诗人的弟子。他说这讲座其实只是前菜,线下交流会才是正餐,但是能够参加的人不多。

他可以带余笙去,问她去不去。

余笙一想,来都来了,便答应参加。

到了才知道,所谓的交流会其实是饭局。几个毛头年轻人陪着前辈吃饭,接连不断地恭维他们,把他们捧得心花怒放。

而且这帮“萌新”全都带了大礼,字画、古玩、烟酒茶,宛如进贡一般献给那些大佬。

余笙哪里想了这么多,她只带了耳朵来,倒显得不懂礼节了。

作为饭局里唯一的女性,她孑然闷在那,只是笑,默然不语。

她这会儿已经意识到了,这好像根本不是个正经聚会。

终于,饭桌上来头最大的男人对余笙笑了笑,问:“姑娘,你也写诗啊?”

余笙心里纳闷。

她要是不写诗,她来干嘛的?真当她是来陪吃陪聊的吗?

“是的,我写。”她好脾气地回答。

男人看着有六十岁了,他一抬稀拉拉的灰眉毛,额头上的皱纹挤成堆堆。

如果汉字里数数都是画横杠,他那脑门起码能数到两位数。

“把你的诗给我们看看呗?”

老男人语气轻佻,他根本没把余笙的作品放在眼里,只是想给大家增添一点余兴节目。

余笙不是听不出他的鄙夷,但她仍旧怀抱一丝期望。

就算她看人家不顺眼,人家能成为业界大牛,自然有他的原因。万一这位大佬真能对她的诗点评一二,她这趟也不算白来。

怀着虚心求教的态度,她把存在手机里的诗翻出几首,恭敬递给那位老先生。

老先生接过手机,拿得老远,眯着他的老花眼费力看了几秒钟。

他放下手机,哼哼一笑。就连笑的时候都不屑张嘴,那哼声是从鼻孔里嗡出来的。

余笙面上依然很尊重:“请问先生,您可否对晚辈指教指教么?”

老先生将手机还给她:“姑娘,你有男朋友吗?”

余笙:???

几个意思?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她想不通。

老先生抖了抖雪茄:“你的文字啊……少了几分韵味,看着像是缺少爱情的滋润啊。”

余笙听着,暗暗咬紧了牙。

这话一下子激起了大家的兴致,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她。

问她今年多大?有没有谈过恋爱?谈过几个?

余笙说她没谈过。

有人哈哈大笑:“拉倒吧!一看就是阅男无数。”

这笑声激起连环反应,一屋子的男人都跟着笑。

喝多了的醉鬼口无遮拦,越说越起劲,唾沫星子差点把包厢淹没。

她听着气不打一处来。

但她不想在人前撒泼,被大家看了笑话。她那笑容变得隐忍,意图息事宁人。

她不怕批评,知道哪里不足,她才能进步。可是这话锋一转,一句点评都没有,直接讨论起她的感情生活是有什么大病?

“女人嘛,还是得有情-欲,才能写出个样子来,”老先生夹着雪茄,慢条斯理地说,“小姑娘,你要听劝啊。”

还有人跟着附和:“你看看艾米丽·狄更斯,人家的情史多丰富。再看看鱼玄机,世人叫她‘**-妇’。还有杜拉斯,她自己说的,要是没当成作家就去当鸡。小姑娘,知道爱情对女作者的重要性了吧?”

这人笑得猥琐,下流的眼珠子滴溜溜转,时不时瞥向余笙的真丝衬衫领口。

她的表情已经很难看了。

然而男人们还是不知分寸,有的甚至给她就地说媒,调侃她和在座一位刚离婚的男人很相称,一群人跟着起哄。

余笙做了个深呼吸,缓缓起身,手背顺过伞裙的摆。

她淡然环视众人,不卑不亢地浅浅行了个礼:“实在抱歉,在座各位离我的择偶标准相差甚远。”

这下那群老头都卡了壳,像打不着火的燃气灶,点了半天火,只能无能狂怒:“怎么说话呢你!”

她懒得再纠缠,不紧不慢地离开房间。

走出餐厅,豆子追了出来,大喊她的笔名:“竹生!竹生!”

余笙停住脚步,回头等着青年。

“你怎么不给老先生面子呢?你这可太不厚道了……真看不出来,挺文静一小姑娘脾气这老大!”

他越是鸡飞狗跳,余笙就越冷漠。

“你说你惹了他们,以后在业内怎么混啊?”

这回轮到她嗤之以鼻:“那几个人就能代表业界了么?”

豆子急急跺脚:“哎呀!你可不能耍小女人性子……你又没带礼物,人家有怨言嘛,才调侃两句。”

“我以为缴纳1500块的入场费就可以了。”

“不是这么说……你听我的,回去给老先生道个歉,他宽容,这事儿就过去啦,否则你让我也很难办啊。”

“对不起,我也很难办。”

余笙没有给他面子,扔下话便搭出租车走了。

-

她回酒店退房,直接订了最近一班回家的飞机。

车子平稳驰骋在通往机场的高速上,她的心境渐渐安稳下来。

理智回想刚才的所作所为,她承认,自己确实冲动了,可能会影响到未来的发展。

但她不后悔。

在这些圈子里,圈里的人多少都互相认识,处处是人情,句句道世故。

稍微不注意招惹了谁,难免传出坏话。坏话好比传染病,起初没大碍,可是随着密接,次密接,哗啦啦污染一大片。

更何况她还是新人,愣头青似的冲撞前辈,百害而无一利。

可她想起那些男人油腻的嘴脸,他们投来的目光令她浑身不适,让她感觉自己像一块等待称重论价的肉。

一群人自居风雅上流,写在纸上的还算干净,怎料出口的净是黄腔烂调。简直像新时代的画皮妖怪,用文人的皮囊兜住一汤黄脓。

今天,起码她为自己赢得了尊严。

余笙很心寒,没想到第一次正式接触诗人圈子,竟然是这个结果。

可能正如她父亲当初骂的那样,她压根不适合干这一行,应该趁早打消幻想。

但她真的很喜欢写诗啊。想着想着,鼻尖又有点发酸。

坐在登机口前,她无所事事,想给闺蜜打电话诉苦。可惜顾筠是大忙人,这个时间一般都在开会,她便没有去打扰。

于是她又百无聊赖地刷起微博,发现微博热搜有一个暗红色的“爆”字。

热搜标题:#林嘉誉亲口承认恋情#

连着往下,好几条不同的热搜都带上了林嘉誉的名字。

她点进去一看,各大营销号都附上了昨夜在机场的跟拍录像。

林嘉誉告诉粉丝,他遇上了缪斯女神,于是营销号大做文章,说他是间接承认了恋情。

只有粉丝们在评论里控诉,说林嘉誉亲口否认的部分被恶意截掉了。

余笙大概翻了几条,没再继续关注。

无意间,她点到自己的私信界面。

里面竟然有一条未读私信:

【您好,我是林嘉誉。我看了您的诗集,想与您合作,请问是否可以详聊?】

余笙从座位上弹起,吓了周围人一跳。

她看着那个金灿灿的V认证,显然,这不是高仿号。

点击他的头像跳转过去,对方正是那位坐拥7000万粉的娱乐圈大牛。

这个人,看了她的诗???

这么说,她没看走眼。

那天在机场,林嘉誉手里就是她的诗集!

迷惑转为震惊和兴奋。

余笙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双手发颤。

可是转眼间,她又垮下了脸,一筹莫展。

冥思半晌,她小心翼翼地打字问:

【您是不是被盗号了?】

私信发出去,在几秒内便得到回复。

林嘉誉:【您是竹生老师吗?】

余笙:【“老师”二字不敢当……我是竹生没错。】

林嘉誉:【我没被盗号。】

余笙犹豫着要怎么回复他。

那边,林嘉誉发来一段视频录像。

她的手微微哆嗦,还是马上点开了。

看起来,林嘉誉坐在车厢后座,他戴着无线耳机,视频是用前置摄像头拍摄的。

同样是人,他那张脸却不会被前置摄像头摧残,美颜暴击,余笙本能地屏住呼吸。

“您好,竹生老师。这回可以证明是我本人了吗?”

他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在强迫自己直视镜头,嘴角的笑也很僵硬。

然而这尴尬的笑容不仅没有影响他的颜值,还让余笙一下子放松了。

她紧张,结果林嘉誉比她还紧张。

比起那日在机场,他的声音是如此之近,透过耳机,低低刮着她的耳蜗。

视频还没结束,只听林嘉誉继续问道:“不知我能否和您约个时间见面?我们见面详聊,请问可以吗?”

言语里敬意满满,生怕冒犯了她。

当时余笙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不愧是歌手……他的声音可真好听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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