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一章 彻悟(二)(1/3)

裴云熙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说也奇怪,那三个官员说话之声明明都是极低,在他耳中却听得清清楚楚,仿佛这声音并不是从大堂正中的公案之处传来,而是从他的心底传出来的一样。

“邝大人,你不能走!”虽然并不认识这位邝大人,也不知他是何官职,但裴云熙却本能的感觉,这位邝大人的离席会带来很可怕的结果。然而他的声音还是同先前那般微弱,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一个人听得见。

“嘿嘿,裴怀安,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快快招认了你通敌叛国、害死刘家村全村性命的罪行,也免得再受皮肉之苦。念在你我曾经同殿称臣的份上,本官好意提醒你一句,在本官手下,还从来没有不肯招认的犯人,若裴兄非要执迷不悟,一意孤行,等到骨断筋折之时才想到松口,那可就大大的不值了。”

裴怀安从地上缓缓抬起头来,他额上的冷汗还未干透,腮边的肌肉还在抽搐地**着,眼眶灰白深陷,如同死人,然而就在这一对儿已经好像死人的眼眶里,那双深藏其中的眼睛,却仍旧明亮,写满了坚定和不屈。

“清者……自清!”轻轻的四个字,却仿佛有千钧之重,掷地有声。

“既然如此,那裴兄就休要怪本官不讲昔日情面了。”说完一手支案,韩文广捻动着自己唇边的髭须,眼睛好像毒蛇一样缠绕在裴怀安的身上,也不说话,就只是细细打量,半晌忽然笑起来:“长安城中,人人都说大理寺卿裴大人年轻之时是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现在虽然老了些,但本官看着,也着实不错,可惜呀,我与裴大人相交一场,等到此案了结,不论是何种结果,只怕你我都没有再见的机会,本官是个念旧的人,咱们皇上也是个念旧的人,虽说裴兄你狼心狗肺背叛圣上,但毕竟在皇上跟前这么多年,难保日子久了,便会念起你的好来……”

韩文广在堂上侃侃而谈,人群之中裴云熙却是仿佛不认识般看着他,从前韩文广经常出入他家之时,他只道这是一个粗鄙好色的浑人,没有真才实学,只是靠着谄媚巴结的本事才得以保住官职,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是他错了,不但错了,而且错的很离谱,那个坐在公案之后紫袍玉带的韩大人,面色从容,目光残忍,脸上带着好整以暇的和善笑容娓娓而谈,眼前的这个人,真的就是当初在裴府,对着府上的一个丫鬟大献殷勤的那个蠢钝粗人么?汗珠自他额角一颗颗地冒了出来,他的脸色,竟也如同在地上的裴大人一样灰白。

“哈哈哈,裴兄,本官今日要问你借一样东西,有了这件东西,日后圣上要是念起你,也好安抚圣心啊……”

裴云熙恍惚的听着,耳中嗡嗡作响。这是个梦吧,我在做噩梦是不是?轩辕和清涟都告诉我说,爹爹已经辞官不做,带着娘亲一起离开长安,浪迹天涯去了,他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绝对不会骗我的,我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我不能再做下

去了,要赶快从这个梦里醒来,醒来!

他恍恍惚惚地想着,拼命用手去掐自己的大腿,那种尖锐的刺痛深深刺进他的大脑中,他用力闭了眼睛,狠狠地摇了摇头,再睁开眼时,眼前的一切并没有如他所想的消失,自己仍旧身处在漂浮着丝丝血腥气的大堂之上,堂上端坐的人仍旧是韩文广和费仲叔,堂下伏卧在地的,依然是他最最敬爱的爹爹,还有娘亲。

“这是噩梦,我要走,我要离开这……”他挣扎着迈开腿,想要转身从人群之中挤出去,却发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像是给人抽走了一般,就连动一动手指都已无法做到。

“不要——”一声凄厉的叫声突然刺入了他双耳,裴云熙一个激灵,仿佛从混沌的迷梦中惊醒,是娘的声音!眼前的一切忽又变得清晰,清晰到仿佛就在他的眼前,他看见两个凶神恶煞的差役狠狠的把娘压在地上,而娘拼命抬起的脸上,目眦尽裂,流下鲜红的血水,她已经被鲜血染红的目珠,死死地盯着爹爹的方向。两个赤着上身,身强体壮的差人就站在爹爹身旁,其中一个从后面踩住爹的身子,扯住他的头发,迫得他抬起了脸,另外一个差人手里捏着一柄薄薄的柳叶刀片,小心翼翼的在爹爹的鬓边划开了长长的一道切口,薄如蝉翼的刀刃顺着这切口没入了爹爹脸上的皮肤……

“不,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爹,放开他——”裴云熙忽然像是疯了一样,放声狂叫,拼命扭动着身体,他要冲过去,他要救爹爹,他要杀人!然而他什么都做不了,他还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看着那柄薄如蝉翼的刀在爹爹脸上姿态优美地划过,带出一串串鲜红滚烫的血珠。半张薄薄的脸皮贴着明如寒冰的刀刃飘然坠下,裴云熙死死盯着这耷拉在爹爹脸侧的半张脸皮,那上面还冒着鲜血的热气,透出肉色的、明亮的光,甚至就连皮肤上细细的纹理,都看的清清楚楚!他双眼渐渐泛起鲜血的颜色,一双眼珠像是要爆出来一般,渐渐凸起,仿佛受刑的人已经变成了他自己。

“裴怀安,你还是不打算招认么?”韩文广的声音如同烙铁一样烙上了他已经快要崩断的神经,裴云熙的身子猛地弹了一下,这个粗鄙的、油腻的、带着浓浓得意的声音,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脑中。他没有听到爹爹的声音,他不敢去看。

他听到了很多的声音,是他周围的人群发出来的,各种各样的声音,有怜悯,有议论,有质疑,有唏嘘,甚至还有压抑的低低哭泣,但惟独听不见他父亲和母亲的声音,为什么,为什么?他的脑中一片空白,甚至可笑的希望,只要自己不去看,不去想,时间就能停止在这一瞬,再也不会向下流逝。

他听到了爹爹喘息的声音,浑浊而怪异,他甚至好像看到了那些鲜血在他的嘴边吹出了血泡。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堂上的韩文广似乎并不着急,很有耐心地等着,而裴怀安却没有说一句话,只有喘息,野兽一般的喘息。

“韩大人,看来你的手段也不过如此呢,脸皮揭了半张,还是没能撬开他的嘴呀!“一旁的费仲叔斜目看向韩文广,颇有些幸灾乐祸之意。

韩文广似也不生气,抬手拨了下帽上的乌纱,慢条斯理地道:“急什么,若是就这么招了,也没什么乐趣,对付裴大人这样的江湖好汉,怎能不细细伺候?裴兄,你说是么?”

裴云熙用尽全力抬起仿佛有万斤重的头,缓缓地向着他的爹爹看去,映入眼中的,只有一片刺目的鲜红,鲜血淋漓中,是裴怀安只剩半张的灰白的脸。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口中喃喃吐出几个字:“爹,认了吧……认……吧……”认,是死,不认,还会有无休无止惨无人道的折磨,那他宁愿爹爹认罪,就算处斩,也好过这样生不如死。

“哈哈哈,看来裴兄已经舒服的说不出话了,来人,给裴大人打一盆热水,伺候他洗洗脚吧。”

裴云熙耳中听着韩文广口中吐出的魔音,浑身冰冷的看着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架起铜盆,底下烧上旺火,然后将爹爹的一只脚狠狠按进了水里……

他看他们将爹爹已经烫的红紫的脚放在一张木凳上,用小巧玲珑的剔骨刀,一点点将他脚掌上的筋肉剔净,他听见了受尽酷刑都没有叫一声的爹爹,发出了不是人所能发出的吼叫和呻吟,他看见从来刚强的娘亲,两眼一翻晕倒在地上,血腥气扑鼻的公堂上,明晃晃地挂着那一块蓝底金字的匾额——治国齐家……

“啊——”裴云熙忽然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嗥叫,撕裂心肺,口腔里泛起一阵浓重的血腥,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杀意从他破裂的胸腔喷射出来,染得他双眼赤红,从眼角流下鲜红的血珠。

“我杀了你们——”忽然之间,他的身体恢复了知觉和力量,他像一只疯虎,撕裂了眼前汇集的人群,冲到了大堂之上,挥拳向着正在裴大人身上施虐的差役狠狠打去,拳头穿过差役的身体,空若无物,差役似是毫没知觉般,依旧慢慢地推动着手里的小刀,刮去了裴大人趾骨上的血肉。

裴云熙呆在当地,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只知道,这种感觉,比方才那种全身无法动弹的感觉更加无力。他转头,看着公案之后韩文广嗜血的笑容,胸中的杀意再次凝聚,甚至比方才更强。他抬起双手,在胸前结成一个手印,手印正中虚空无底,百鬼哭号。

“既是如此,我要你们统统陪葬。”唇中轻轻吐出这一句话,忽然之间双掌推出。

地藏伏魔,这一式,他从来没有用得如此狠厉决绝,杀气冲天。光晕波及四周,眼前的一切忽然出现了道道裂痕,接着便像是破碎的镜面一般,暴雨般落下。公堂、差役、韩文广和费仲叔,还有那些围观的百姓,都在这震耳欲聋的破碎声中消失不见,同样不见的,还有他的爹和娘。裴云熙一个人站在已经变得黑漆漆的大堂之上,双目茫然,一丝鲜血自他唇角慢慢流淌下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