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昨晚许知敏放完话,潇洒地披上围巾掉头就走。常理而言,乔翔会放过她才怪。

不过,她敢于说出这番话,也是因为有自信乔翔不可能不会放过她。或是说,乔翔是没有机会再来学校教训她。原因很简单,乔翔已自昨日起连续缺席。不难推论,这坏小子恐是被乔伯母命令在家里准备转学的事。

果如她所料,一个星期乔翔都没有回校。紧接,班导宣布乔翔正式转去了实验中学。

许知敏这才谨慎地将记着乔翔手机号码的纸条撕成了碎片,并烧毁。

之后的日子风平浪静。

虽说大家偶尔还是会私下笑谈乔翔。比如听说乔翔在实验中学也混得不怎样,大伙儿玩笑地打赌起保送乔翔升上实验中学高中部的金额。

对此,许知敏在旁边跟着大伙儿轻松地笑。对她来说,那晚的事已随着烧掉的手机号码化成了乌有。怎么想,她与那位蛮横的公子爷的生活圈子,将会是两个未会再相交的圆。

因而,许知敏尽情地放松,一心一意迎战中考。

约半年后,中考结束,放榜。

傍晚,许知敏骑着外公的旧式上海牡丹牌自行车来到中考成绩公告点。

见市教育局外面长百米的白色栏板前面,挤满了全城各区的中考生和部分家长。

父母对她向来很放心,各自忙于工作。许知敏对自己也很放心。看着围观的人密密麻麻像是蚂蚁群,她干脆四处溜达一圈,决意等到人少了,再回来慢慢地查看。

这一等,直到夜幕降临。日光从公告板上完全褪去,人群才渐渐散去。

安置好单车,许知敏斜挎了个提包走出单车棚。

望那夜脉脉,月色清亮。几步远的电线杆下方站着一位少年,身影似曾相识。

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渐短,许知敏辨清了少年的容貌,不由暗暗称奇。这,正不是大半年前那夜她去乔家时在公车上遇到的学生嘛。今天,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短袖衬衫和深色的牛仔裤,如风一般的酷。记得——他学生卡上写着的名字叫做墨深。

说起来,不是她故意去记住他。只是,他给她的印象太深了。那种眼神,像是学校体检时挑剔的X光,把她从头到下扫描到骨子里去。

现在,许知敏又如那时闪过奇怪的直觉:【他知道我在看他,而且也一样在看着我。】

为什么?这确实是件很稀奇的事情。

她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巷子口,忍不住停住了脚步,回头:“同学,你也是来看放榜的?”

“帮人查看成绩。”他答,嗓音略呈变声期的阴沉。

“现在天色都黑了,榜单又很长。我们不如互相帮忙,怎样?”

“好。”

许知敏感觉到了,他这个“好”字似是一直在等着她的。于是,她不急了,等着他慢慢地走过来,等着他向她解释。

“我叫做墨深。”

主动自我介绍,很有礼貌嘛。许知敏心里给他加了两分。

“跟我一起来的还有我弟弟墨涵。他今年也参加中考。”

“你是来帮你弟弟查看成绩?”

“不是。他是学校保送生,下半年开始与我就读同一个高中部。”

哦,原来是一对实验中学的高材生兄弟。许知敏望着地上男孩摇曳不定的影子,想的却是他为什么主动向她说起这些。他给她的感觉,并不像是那种喜欢随意与人侃谈的单细胞动物。

小心绕过路央的小石子,许知敏问:“那么,你是帮谁看成绩?”

“我和墨涵,是为了一个叫做许知敏的女生来到这里查找成绩。”

“许知敏?”许知敏走到公告栏前,镇定地亮开挂在钥匙扣上的小型手电筒。毕竟,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应该很多。

“她是天源中学初中部的学生。”

母校的初中部没有人与自己同名同姓,天源中学今年的中考生只有她一个许知敏。是他们找错人,还是——许知敏把手里的手电筒转了转,手电筒发出的黄晕扫过板上一行行墨字,低声问道:“你们认识她?”

静谧中,过了会儿轻轻传来他的“嗯”。

“可我想,她并不认识你们。这,还真是奇怪的事,不是吗?”

“不。她现在跟我们认识了。”

她忽地转过脸,平静的声音很是尖利地问:“你们怎么知道我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看着她因他的这话脸色微变,他抹开了嘴角一丝淡淡的笑:“你不需用这么戒备的眼神看着我。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同一类人。”

同类人?意思是她真的以前就认识他?许知敏皱皱眉,脑海里快速滤过所有亲朋好友。且说这个墨姓应是非常的稀有。突然间,她好像记起了什么。那是在很久以前,有一个鬓发苍茫的老妇人,有着全天下最慈爱的面容。

她恍然一悟,正要说些什么,见一个白衫少年向他们这边跑来,边喊道:“哥。”

不会儿,墨涵到了墨深跟前,两手搭在膝盖上歇口气,抬头就说:“哥,我查到了。知敏姐考上了我们实验高中。这下,嬷嬷应该放心了。”

话完,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缓缓转过头看到了许知敏,惊奇地叫道:“知敏姐?”

没有必要特意去否决。她轻轻地将散落的青丝拨到耳后,含下了头。

夜风这一刻徐徐地吹拂着,她与墨家人相逢的夏夜,时间仿佛定格住了。

“我叫做许知敏。天源初中部初三中考生,恐怕被优先录取的学校是实验中学高中部。”她将手电筒的光对准了公告板上的白纸红字:许知敏,三科总成绩278分。(实验中学录取分数线275分,好学校有优先挑选学生的资格。)

“墨深,大你一岁,刚升上高三。”他重新正式自我介绍。

才大一岁,是跳级生吗?许知敏推测。

“我和哥哥小学都只读五年,是机关实验小学的五年级学制。”弟弟墨涵白净的脸上始终洋溢着笑容,若是天上人间的雪花那般纯净,“我是墨涵,小我哥哥两岁,是实验中学初中部直升本校高中部的保送生。”

接下来呢,她该说什么?说“很高兴能认识你们”吗?客套话还是应该的吧。若他们真的是和她记忆里的那位老妇人有关系。

墨深却是抢先摆了摆手:“墨涵,我们该回去了。”

“那我们先走了,知敏姐。”墨涵朝她友好地笑笑,话说,这少年的笑容真的让人很难产生设防的心理。五官与哥哥一样的深刻出色,性子却与哥哥截然不同的温雅。

许知敏目送着两兄弟远去的背影,吁出了一口长长的气。

墨深看起来是很傲,但他的做法很实际。看完成绩,勉强逗留反而徒添尴尬,及时分手才能避免三人的窘境。毕竟,他们和她并不熟识,连朋友都说不上。即使他们似乎知道很多关于她的事,她却是对他们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墨涵口漏的“嬷嬷”,很可能就是她记忆里那位慈祥的老妇人。

一路上,许知敏迎着夜风,如此琢磨了一番。

回到家,她把中考成绩告知父母,双亲自是高兴非常。至于墨家的事,她不急于向父母证实。隐隐约约的感觉是,事情不会简单地就此结束。

应说,这种隐约的感觉有着难言的奇妙。许知敏入眠前,不自觉地回味起两次与墨深的相遇——【他知道我在看他,而且也一样在看着我】

“因为是同一类人的缘故吗?”她自言自语地喃了一句,探出手拧灭了床头灯。

一个星期后,许知敏的直觉得到了验证。

母亲向她主动提起了墨家的事。

“墨叔的意思是,你考上了实验高中,就应该更加珍惜这个学习的好机会。考虑到我们家离实验高中比较远,而午休时间对于发育中的孩子是非常重要的,墨叔提议你中午到墨家用膳,顺便休息。”

“墨叔?是我们家的远房亲戚吗?”

“不是。我们家没这么显贵的亲戚。这全是因为你佬姨。”

由是,许知敏关于幼童时那位慈祥老妇人的事完全记了起来。老妇人就是佬姨,外公的亲妹妹。在自己念小学之前,爸妈工作忙,佬姨曾受托抚养她有将近两年的时间。

回想起佬姨那双很瘦很瘦的手给她系围巾,喂她吃饭;而她拉着佬姨的手前去附近的幼儿园上学……许知敏不觉地沉浸在回想当年的无忧无愁感慨中。

母亲在一旁续着话儿:“后来,你念小学。适逢墨嫂子身体不是很好,墨叔请求你佬姨去了墨家,帮他带大两个儿子。

墨叔的两个儿子就是墨深和墨涵了。许知敏想,转念又问:“那么,墨叔和佬姨的关系是——”

“佬姨是你墨叔的奶娘。你墨叔的亲娘生下墨叔时因难产去世了。墨家人主张母奶喂养。刚好呢,你佬姨还没给孩子断奶,奶水也多,因此墨家就找上了你佬姨。可以说,你墨叔是你佬姨的奶一点一点亲自喂大的。你墨叔呢,也是个知道感恩的人,一直把你佬姨当成亲娘一般地孝顺。”

这听起来并不是像是什么坏事。可母亲在回述起这一段往事,脸上隐现出了淡淡的一层忧虑。许知敏感到很不解,静听着母亲继续往下说。

“虽说呢,你佬姨对待你墨叔是视如己出,你墨叔对你佬姨更是挑不出毛病的好。可是要知道,多好的关系,事实上,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啊,更不是亲生母子。自从你墨叔把你佬姨接回他家,你佬姨一年到头回自己家就一两次。纵使墨嫂子身体好了,回单位上班了,你墨叔还是以各种理由不放你佬姨走……”

许知敏明白母亲话里的意思了。佬姨有两个女儿,自己称呼她们为大表姨和二表姨。母亲呢,和两个表姨关系很好。两个表姨对墨家的不满,母亲自是要站在表姨的立场上去支持。

两个表姨对自己也不错,可许知敏觉得这事说不上谁对谁错。自己是个晚辈,不该随意在长辈之间的问题上发表任何意见。所以,让她挂心的,最主要的还是她的大表哥纪源轩。

纪源轩是大表姨的儿子,年长许知敏整整六岁,与许知敏是表兄妹关系。然,两人都是独生子女,小时常常一起玩,关系自然就不一般了,情同亲手足。许知敏私下直接称呼纪源轩为“哥”,纪源轩则宠溺地唤她为“敏儿”。

自许知敏升上初中,纪源轩去了大城市念读体校。分开后,相隔两地的两人仍常保持通信,像是家人彼此关心。

现许知敏忆起来,大表哥偶尔在谈及外祖母时,是表露出一副复杂的漠然的神情。没想到的是,其中竟有这么一段曲故。

“妈妈的意思是,不便答应墨叔去墨家?”

“这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你墨叔把丑话说在了前头,要你自己抓主意。不去,你自己也得亲口告诉他。”

许知敏皱皱眉头:“我好像之前从没见过墨叔。”

“是没见过。”母亲叹了口气,“所以,说白了,墨家那种亲戚,咋们也高攀不起。”

许知敏立刻联想到墨深走进去的月华小区。那一幢幢宛似拒人千里的白色大楼里,住着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既然爬得上权势的位子,钱也少不了多少吧,难道会像是月华花园里的一堆“孔雀”?

她的两条眉毛几乎绞在了一起,矛盾的心底浮现的是一个□□裸的愿望。她想去,去那个高高的楼房里可以俯瞰他们平房的世界。

“妈,我想,我还是答应墨叔吧。毕竟这不是那么容易拒绝的事情。”许知敏模棱两可地说道,她并不认为自己在跟母亲撒谎。以母亲的语气,墨家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可推拒的人家,没必要因她的事伤了自家与墨家的和气。以和为贵,才是至上的求生之道。

母亲想了下,觉得女儿说的话也不无道理。由是叹了叹,谨慎地交待道:“那你需要处处小心,墨家的规矩很多。”

许知敏应诺下来。

新生报到日那天,许知敏择了一条翠绿花格子吊带裙,将长发编织成两条麻花辫子,戴了一顶米色的大檐草帽。九点从家中出发,骑着外公的上海牡丹牌旧单车,顶着炎炎烈日一路马不停息,花了将近四十分钟到达实验中学。

实验中学分初中部和高中部,分属两幢教学楼,两者毗邻。均为回字型的十二层建筑,底层的中央空地铺设了几座小花坛。建筑体的色彩风格与则校服统一,为庄红色的砖墙,间以白色的梁柱,点缀着茶几色的玻璃窗。

漂亮的课室,优异的教学环境,学生也是百里挑一的才子才女。许知敏感受到了压力。独自走入高中部的一层大厅,里面人来人往,大都是新生和家长。为了更好地接待新生,学校安排了一部分校内的学生干部协助老师的各项工作。

她正在寻找指引牌的时候,廊道拐角急匆匆冲出个人,与她迎面冲撞。

“怎么走路的?!没戴眼镜啊!”对方张口就骂,见到她的脸像是见鬼似地发出了一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