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3

离苏碧曦生日过去已经三天了。

她仍然记得, 她说了那番话之后, 所有人都像是被一道晴天霹雳劈了下来, 石破天惊般的反应。

她的父母亲人挚爱于她,绝不是她用三言两语就能说服的。

她求的是死,不是说要出去散步, 或者不吃菠菜。

苏碧曦计划这件事已经有很久了。

她的私人律师已经替她递交了移民申请。

按照她的条件,要移民去瑞士, 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当今的世界, 只有极少数的几个国家,承认安乐死合法, 瑞士就是其中之一。

指望华国这样保守传统至极的国家承认安乐死, 不如指望外星人入侵地球,彻底改变世界。

但是她的大哥,父母, 外祖, 爷爷, 都能够轻而易举地让她办不了移民, 更何况申请安乐死。

她一说出这句话,宋宜就尖叫了一声, “阿鹤,你疯了!”

只有一个不属于苏家跟宋家的年轻男声响起, 只听站在苏碧曦对面, 穿着白色礼服的贺铸然道, “我支持曦曦。”

已经绝食三天的苏碧曦勾了勾嘴角, 她可不是疯了。

房间门被敲了敲,正在输液的苏碧曦转头,不意外地看见了自己的祖父苏昌。

这是那天之后,祖父第一次进她的房间。

她其他所有的亲人这几天都向她叱骂,训斥,或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他们都认为她这是异想天开,是在家里躺得太久了,错了主意。

宋宜甚至还想陪她出国走走。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坐下来,跟她冷静地说话。

直到她拒绝进食,只靠输液维持生命的第三天,她等来了第一个有权力影响她的祖父。

苏昌已经是耄耋之年,满头都是银发,但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脸色红润,腰背挺直,眉目间的气度逼人,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在苏家,苏碧曦的其他几个堂兄弟,甚至比她大上十几岁的堂兄,都不敢在苏昌面前放肆。

这样的家族大家长,是华国一直以来的绝对权威。

但是苏昌,从苏碧曦生下来以后,就把自己唯一的孙女捧在手心,犹如掌上明珠。

宋宜当年怀上苏碧曦时候,已经是大龄产妇,加上身体不好,就搬回了苏家老宅,也方便照顾。

苏碧曦刚生下来不足五斤,宋宜因为剖腹产,刚开始都不能下床,自然不能照顾苏碧曦。

苏碧曦落草,第一个抱到苏碧曦的,不是母亲宋宜,也不是在外面抽了一屋子烟的苏其慕,而是苏昌。

给苏碧曦喂奶换尿布最多的,不是奶奶蒋英,不是忙碌出差的苏其慕,年轻的苏彬檀,是常驻京城的苏昌。

教苏碧曦读唐诗宋词,教她写字,给她开蒙的人,是苏昌。

正因为如此,苏碧曦出事的时候,苏昌才会难过到根本不敢来见苏碧曦,才会把名下的财产能给的,都给了苏碧曦。

自苏碧曦说出那番话之后,苏昌是苏家人之中,唯一没有说话的。

他了解自己的孙女,苏碧曦绝不是一个一时冲动的人。

事关生死,她必定已经把该想的,该考虑的,都已经想清楚。

就冲着她当着她生日宴会上,所有人的面,没有一点遮掩地提出这件事,就说明她对于此事的决心。

苏昌事后还查到,孙女通过律师,已经递交了移民跟安乐死申请。

瑞士自从承认安乐死以后,已经有不下百例的植物人跟瘫痪病人安乐死移民。

苏碧曦这样的案例,就有不少。

苏碧曦的申请,已经获得了瑞士政府的批准。

也就是说,只要苏碧曦愿意,她可以通过外交干预的施压,直接前往瑞士。

她手里有足够的资本,让瑞士政府点头。

自苏碧曦生日以后,这三天她都不发一语。

无论家人如何说她,骂她,她都当没听见一般。

她就是从此不再吃任何东西,只喝清水,每天都靠输液来维持。

短短三天,她就眼见地憔悴了下来。

她很清楚,她唯一能够赢家人的筹码。

苏昌在拔步床前面的塌上坐了下来,细细打量了苏碧曦很久,才缓缓开口,“阿鹤,你还记得爷爷当初教你写字,《孝经》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苏碧曦当然记得,当时她写字定不下心,苏昌就坐在她旁边看文件,盯着她练字,《孝经》足足写了一百遍,现在倒着背都能背出来,“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复坐,吾语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 也。”

“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苏昌说出了下一句,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却能感觉到他深沉的怒意,“你长到现在,做到了哪一句?”

一句也没有做到。

苏碧曦眼光清淡,直视着自己的爷爷,“爷爷,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是第一个心平气和来跟我说这件事的人。你也明白,我并不是在说笑,或者闹脾气。”

只有蠢货才会拿自己的命闹脾气。

苏昌在这三天里面,几乎没有好好安眠过,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件事,心里何尝不懂,自己孙女已经绝不会回头。

但是要他眼睁睁看着苏碧曦去死,那就是在挖他的肉,几乎连想都不能想。

苏昌:“没有人会同意,你爸妈不会,我也不会。”

让父母亲手送自己的孩子去死,好比是杀了他们一次。

这会是他们一辈子难以磨灭的伤痕。

尤其是苏碧曦是他们千辛万苦才养大的,唯一的女儿。

苏昌深深地叹息,眉间有极深的皱痕,“阿鹤,蝼蚁尚且贪生。如果我们同意了,那我们就是杀人凶手,亲手要了你的命。”

这是安乐死的一个可怕的悖论。

一个人生下来,并不是他愿意的。

一个人死去,能不能由他自己决定。

假如他已经失去意识,他又该如何决定自己的生死。

其他人即便是亲属,就有权力,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吗?

“我只是想有尊严地选择自己的死法”苏碧曦道,“没有人能真正地感同身受,爷爷。”

她的家人不是她。

他们没有体会过她的人生。

所有的感同身受,其实不过是一个笑话。

没有经历过相同苦痛的人,永远无法真正感受到受害者的痛楚。

他人的苦难,不过是旁人的一个故事,几滴眼泪。

“有的是人,比你还要凄惨,像那些连意识都没有的植物人,像那些缺胳膊断腿的残疾人,像那些被父母卖掉的儿女,像那些才四五岁就死在战争炮火下的孩子”苏昌站了起来,走向落地窗,打开窗户,让寒风吹了进来,“阿鹤,跟他们比起来,你生长在和平的环境,有长辈父母疼爱,生活富足,即便出了事,还能活下去,为什么想要…….死呢?”

“爷爷,当初,舒先生为什么会自沉太平湖?”

苏碧曦顿了一刻,方道,“他只是每天早上吃一个鸡蛋,被说成是反动,然后就被毒打了一天。当天晚上,他就被妻儿接了回来。第二天,舒先生没有去派出所报道,一个人去了太平湖,不吃不喝坐了一天。而后,他抛下了妻子,抛下了儿女,抛下了整个家族,自沉于太平湖。”

“可是舒先生这些,真得不算什么啊。

“吴先生被关押殴打了整整三年。他被铜丝勒得脖子直流血,从此就像死人一样脖子上有一条深深的疤痕。半夜里门被砸响,整个院子里贴满了’绞死’’砸死’’狗畜生’的标语。吴先生双腿瘫痪,还要去做工。吴先生的老妻,被迫害致死。他的养女,女儿,也死在他面前。就是这样,吴先生也没有自尽。到了吴先生被害死前,头发牙齿都被扒光了,骨灰到现在还没找到。

“相比起吴先生,舒先生是不是太过脆弱了,太不懂得为家人思量,太不能受苦了。你说是吗,爷爷?”

苏碧曦每说一句话,苏昌的背就佝偻一分。

字字见血,词词到骨。

苏昌经历过那个年代,亲眼看见自己的战友朋友,一个个惨死。

一个比一个惨,一个比一个悲。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亲眼见过最可怕最恶毒最残忍的事情,却没想到,一切远远只是一个开始。

苏昌抓着窗棂,一手拄着拐杖,眼角已经几近泪光,只觉得自己的血肉都被苏碧曦的话扎得模糊。

一个人的痛,不足为外人道。

外人根本就体会不到,也理解不了。

舒先生是一个乐观疏阔,幽默风趣,又风骨独立的文人。

他被迫放弃自己的志向,放弃自己的坚持,放弃自己一生的理想,还要日日遭受来自一群学生的毒打训斥。

他活不下去了。

更别说吴先生。

谁能说舒先生受的苦难太少,根本比不过吴先生,根本不到自尽的地步。

他们不是阿鹤。

阿鹤所受的苦,他们感受不到万一。

他们没有资格说,阿鹤能不能去死。

他们只是仗着阿鹤对他们的感情,在逼她妥协。

苏昌背着苏碧曦,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从喉咙里涌出声音来,“阿鹤,爷爷,爸爸妈妈,你哥哥…….这么多人,都不值得你活下去了吗?”

他只说出这句话,脸上便又落下泪来。

他一个白发人,对着一个不到他岁数四分之一的孙女。

太痛了。

苏昌想,他已经多久没有这么流过泪。

他本来以为,自己这把岁数,眼泪早就流干了。

却原来,人生还有这么多的坎,在前面等着他。

不到闭眼那一刻,从不停歇。

苏昌阖上眼睛,听见苏碧曦轻轻笑了一声,话音悲凉,“爷爷,舒先生跳下湖的那一刻,难道没有想过,他的亲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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