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滑曲目是那支中国风的《茉莉花》。◎

其实路西还是挺想跟邓畅表达下自己谢意的,他就是那种别人对他好对他坏,心里都记得门儿清的选手。

对他好的人他得报答,对他坏的人他也得记仇。

邓畅一直都不算对他坏,只不过在今天之前,也不能算对他好。

就单纯像是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在同个学校,但从来都不在一个班的俩学霸,「虽然我们认识十年,但是我们确实不熟」。

仅此而已。

不过邓畅根本没给路西第二次说谢谢的机会。

这人是真把训练时间抓得很紧,怼完刘新宇之后,就跟没事人一样后压步助滑了两下,接着来了个跳接蹲踞转。

别人都开始做动作了,路西自然就不好再打扰,只得做罢。

虽然邓畅依旧不搭理路西,这种结束谈话的方式也让人不那么爽,但刚才邓畅确实帮他了,那至少今天晚上,他在路西这儿就有「甭管怎么摆臭脸我都让着你」的一日特权。

所以路西非但没有在心里哔哔邓畅,还在旋转课下课之后,特意去给他拿了瓶新出的蜜桃味运动饮料。

之前只有没味的和柠檬味的,蜜桃味必须得跑快点去抢。

——

路西拿着水走回来时,邓畅正在玩手机,路西知道大部分人都不希望自己看手机时有人凑过来,所以他走上去时特意发出了一点声音,当做提醒。

果不其然,邓畅速度很快地把手机按了,转头看向他。

路西把水递过去,调侃了句,“教练说了,少玩手机。”

邓畅没接他的话茬,拿过路西手里的水:“谢谢。”

路西:“……”

他两天里不知道第多少次后悔自己长了嘴。

但毕竟今天邓畅帮他说了话,还有免吐槽一日特权。

路西只能告诫自己,邓畅这人就是不理人的,别再去招他,自讨没趣。

——

旋转课之后是步法课,本来是两人一组,但因为人太多了,林应素看不过来,就变成陈岐小分队的三个再加上刘新宇,四个人一起做,也就是多摆两排路锥而已。

能感觉得出来刘新宇有特别旺盛的胜负欲,铆足了劲儿想跟路西拼一波,上场之前在那活动手腕脚腕,活动得人都杀气腾腾了。

但他这就属于不太聪明,比别的没准还有的比,唯独步法,是花样滑冰三项基础动作里路西最擅长的部分。

他们做一轮步法是绕着路锥走两个来回,路西踩着捻转步走完前半个来回时,往后看了眼。

邓畅还剩一个路锥没绕,刘新宇就走了三分之二不到,青年组的祝思白小朋友刚起步。

路西没再管,继续走自己的后半个来回。

等到两个来回的捻转步做完,路西顺手冲着教练做了套旋身、点冰、行礼的致意动作,林应素看他做步法和看他跳舞完全是两种感觉,脸笑得像朵盛开的花儿。

致意做完,路西转向路锥那边,刚好邓畅也两个来回走完,这时候刘新宇刚刚第二个来回走完半程,而祝思白小朋友属于已经被套圈了。

“路西你滑行非常厉害啊!”林应素惊叹道。

这才是对路西选手的步法应该给予的评价,陈岐之前那种淡淡点头说「可以」明显就太过于含蓄。

路西得到国家队教练的表扬,看不见的尾巴都快翘上天了,脸上却依然矜持,端着可爱的脸笑了笑:“谢谢教练。”

对于刘新宇和祝思白,林应素还能给他们提点儿意见,路西和邓畅他是真没什么可以挑剔的,而且后面要练的人还排队等着,林应素就把他们俩赶到一边儿去了。

在冰场上的规矩是尽量别站着,别管干什么,都要靠右侧保持逆时针滑圈,这样才能不撞上其他在滑行、在准备跳跃助滑或者准备练步法的人。

所以除了关系特别好的人一块儿滑的时候还会说说话之外,大部分时间在冰上是没话说的。

刚解散那会儿路西想了下要不要找邓畅说话,随后他就觉得自己根本不该有这想法,所以干脆蹬了两下冰,做跳跃去了。

——

今天路西不打算上四周跳,因为四周跳容易受伤,得做充分的热身运动。

他预备就练几个三周跳,保持一下跳跃的手感——或者说「脚感」——就行了。

所以路西随便跳了几个三周的单跳,后面兴趣来了,干脆在那做无限连跳。

每个选手职业生涯里都一定会做几次无限连跳,这是非常高难度的一种玩耍方式,就是落冰之后直接再起、再起,直到没速度也没力气,彻底起不来了为止。

路西一口气能跳六个,前面几个还是考滑行功底,滑出来余力未竭,就能再多跳一个,最后就完全是干拔,也就是考跳跃功底了,腿部力量、核心力量、腰部力量……到了这段路西的表现就一般。

六个三周跳完,滑出已经一点儿速度都没有了,只是摆个落冰动作,然后右脚飞快地内旋收了。

花样滑冰所有跳跃的滑出姿态是一样的:右足落冰,后外刃滑出,上身挺直,双手平伸开,左腿向后抬高,所有肢体尽可能向高向远伸开,挺胸抬头,像天鹅一样优雅、美丽,而且骄傲。

好巧不巧的,路西滑出落冰那个方向,脸刚好对着邓畅,当然,他俩隔着挺远的,但还是能清楚看到邓畅的表情。

邓畅抱着手臂,慢悠悠向前滑着,确实是看着他,但冷冷淡淡的神色给人一种「我在看傻子」的感觉。

路西:“……”

路西总觉得自己又被鄙视了,也知道邓畅来做连跳估计能比他多跳两三个,但他没怂,反倒又特别骄傲地拗了一遍落冰动作。

喜欢看是吧?那就给你看。

然后轻盈的一个跳步,转身走了。

——

路西的体质似乎比较容易疲劳,几乎每天晚上回宿舍都是浑身酸痛,这会儿就非常后悔睡觉前要搞六连跳。

他在**好好按摩了很久,睡前记起来崔笑明天要上世锦赛了。

虽然跟崔笑刚认识,但是路西心里已经把崔笑当成个好哥哥,可他不知道崔笑在俄罗斯要怎么联系,也不知道中俄时差,就给陈岐教练发了条微信,请他帮忙为崔笑加油。

睡前陈岐也没回,路西就没再等。

直到第二天早上,睡起来再看,好几条新微信。

-陈岐:好的,我转达;

-陈岐:谢谢;

-陈岐:【视频消息】;

窗外天都没完全亮,路西揉了揉眼睛点开视频,崔笑披着训练服外套,里面是短节目的紫色考斯滕,明显是刚合乐完。

在冰场嘈杂的背景音乐声里,他冻得鼻子红红的,冲着镜头比了个拇指:

“谢!谢!小!西!我!会!加!油!的!”

路西本来睡得迷迷糊糊,这一嗓子把他吼得一激灵,整个人清醒了。

接着又看到一条新短信。

-【还是那个陌生手机号码】

-3月18日,气温5-19度,天气晴转多云;

-相对湿度30%,降水概率10%;

-出游指数60,洗车指数20,晾衣指数40;

-宜出行、办公;

-忌搬迁、动火;

-每日一句小贴士:微笑时露出八颗牙齿,会让自己更开心哦——

路西:“……”

不会真是系统消息吧。

——

晴转多云,不用带伞。

到了文化课教室,路西顺口跟他的好同桌,乒乓球小国手林嘉允聊了这条短信。

林嘉允是那种心很大的孩子,表示:“这一看就是系统消息啊!正常人谁没事——”

“咻——”

“笃!”

粉笔头在桌前粉身碎骨,路西和林嘉允同时抬头。

射击省队退役的数学老师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老娘好像说过再有下次交头接耳,别管世界冠军还是国手我都一样敲吧。”

路西:0.0;

林嘉允:QAQ;

两小只在数学老师的威压下噤若寒蝉,再也不敢聊大天,乖乖闭嘴听课。

——

下午路西去训练,晚上训练正逢世锦赛。

大家各自训练,但是有中国选手出场时,广播室有人喊,所有人就冲到舞蹈教室,聚在一起看。

世锦赛四个项目,男单、女单和冰舞国家队都是独苗,双人滑上了两队。

花样滑冰的比赛分成两个比赛日,第一个比赛日是短节目(冰舞是韵律舞),短节目排名前24位的选手,晋级第二个比赛日的自由滑(冰舞是自由舞),最终排名是短节目和自由滑的总分加和。

短节目的时长在2分30秒左右,自由滑的时长在4分30秒左右,看时长就知道,自由滑的分值会更高,一般短节目的分数会是自由滑的一半左右,所以几乎每年都会发生短节目表现一般,自由滑完美发挥逆袭的情况。

第一天的短节目结束,女单一姐排名第12,冰舞队堪堪擦线晋级,双人滑成绩很好,分列第一和第三,崔笑完美发挥排在第八位,也成功晋级自由滑。

“崔哥要是最后能拿前10就好了。”祝思白念叨着。

这也正是出征前,国家队给崔笑订的目标。

因为如果进了前10,来年的世锦赛,国家队就会有两个名额,从现在情况来看也就是崔笑、邓畅、路西三个里面,有两个能去参赛。

再加上现在总有传闻说26岁的崔笑已经想退役了,那么如果他进了前10,来年世锦赛国家队就能派双子星上场。

“崔笑滑成什么样都很好。”林应素教练说道,“不管什么结果,崔笑都是尽力去滑的。”

林教练的意思是让小白别说这种「希望其他人滑出什么成绩」的话。

运动员已经承载了全国的期望,这其实是非常沉重的担子,同为运动员的他们应该更能够体谅彼此,不说这种压力怪言论才对。

祝思白也立刻明白自己这话说的不好,他其实只是期望年底能看到双子星。

好在崔笑本人没在,没有被压力到,但他还是很愧疚,赶紧跟林教练道歉。

——

新的一天,和前一天一样。

路西收到了很长的天气预报短信,也收到了崔笑的「谢谢小西我会加油」的大吼。

今天下雨,他带了伞。

这天晚上是世锦赛男单和女单项目的自由滑。

崔笑出场时,所有人再次凑到舞蹈教室里。

自由滑算是决赛,大伙儿比看短节目更紧张,教练允许大家从崔笑出场看到比赛结束。

助教拖了很多软垫子过来,路西就近坐下,他习惯坐在角落里,旁边只坐了一个人,是邓畅。

崔笑自由滑曲目是那支中国风的《茉莉花》。他穿着深浅绿色渐变的飘逸上衣和黑色长裤,整个人就像一道春天里惬意的山水风光。

崔笑在冰面正中站好,起始动作如同在花丛中沽酒拈花的翩翩公子,音乐响起时他微微侧头,露出一个潇洒的笑意。

男子单人滑的编排中要求有八个跳跃,这是技术分赋分的关键点,八个跳跃结束才能让人放下心来,在场的都是内行,看到崔笑开始跳跃助滑,明显感觉教室里都安静了。

如果选手有余力的话,会把更多跳跃编排在后半,获得1.1倍系数的加分,但26岁的崔笑体力已经在下滑,选择了更稳妥的编排,开局他就直接上了自己最高难度的跳跃,后外四周跳。

这个跳跃完成得很好,现场一片欢呼声。

第二个跳跃编排是后外点冰四周接后外三周接后外三周,这个4+3+3的连跳是崔笑整套动作里难度配置最高的。

往年他不会上这么高难度,很明显,这次是为了冲一冲高分,保住前10。

在崔笑后外点冰起跳时路西屏住了呼吸,这个跳落冰落的不错,但随后就出了问题。

第二个后外三周,崔笑只跳成了后外两周,第三个连跳则根本没做。

4+3+3变成了4+2,技术分瞬间从10.3+5.1+5.1变成了10.3+1.8,差了将近10分。

虽然崔笑可以在后续跳跃中把某一个连跳改成三连跳,补回第三个跳跃的分数,但是这个跳跃占用了一个连跳的位置,一场自由滑中最多只能跳三个连跳,也就是崔笑注定有一个连跳只能拿到4+2,而不是4+3的技术分了,最少也是损失3分的技术分。

更重要的是4+3+3和4+2难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崔笑这样做可能是临场感觉不太好,他也不是大赛型选手,关键跳跃出差错很可能影响后续的跳跃。

果然,第三跳的阿克塞尔三周,崔笑摔倒。

第四跳,后内四周,周数不足且双足落冰。

……

教室里没再有声音,大家提心吊胆的看。

一整套动作下来,八个跳跃,有五个崔笑都没做好,其中摔了三个,只有开头的后外结环四周和最后的两组三周连跳完成的干净利落。

看到他第四个跳跃开始路西就知道,崔笑这套节目基本不可能把他带进前10了。

崔笑以前也从没进过前10,短节目排名第八是他历史最好成绩。

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时,崔笑的结束动作是如同花蕾闭合,很柔美的一个终止,但定格结束后他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可言。

虽然教室里所有人都在拼命为他鼓掌,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怪他,崔笑微笑的脸上却写满了遗憾。

最终成绩出来,崔笑的自由滑分数低到只有150多,这基本上是一个不可能冲进前10的成绩。

后续比赛又进行了一半时,崔笑已经确定无缘前10,不过大家还在看,主要是想看看日本名将折原千里、俄罗斯名将瓦里琴科,以及北美名将杰尔斯之间的神仙打架。

电视画面里,日本小将浅野昴登场,这是一位和邓畅同年升组的年轻选手,正是因为日本有三个参赛名额,他才能以三号种子的身份登上世锦赛。

路西看得正专注,一个助教嗒嗒嗒跑过来,递给他一台手机,小声说,“崔笑找你。”

——

“找我?”路西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崔哥?”

旁边,邓畅往他这边看了一眼。

助教点点头。

路西有点懵,他和崔笑刚认识两天,虽然崔笑确实对他很好吧,但他完全没想到比完赛了崔笑会给他打电话。

“我用出去接吗?”路西问。

助教摇了摇头,给路西递了耳机,这会儿屋里挺嘈杂的,他就在这儿接电话没什么人注意到,要是跑出去,倒是得被人都看见了。

路西接过电话,压低声音问:“崔哥,什么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崔笑叹口气,声音带着体力透支后的疲惫:“小西,对不起。”

“啊?”路西愣了,“为什么跟我说对不起?”

“我没滑进前10。”崔笑说,“去年我就耽误了小邓一年,今年再耽误你一年,我真是太差劲了。”

“哥,你可别这么说啊。”路西虽然跟崔笑没打太久交道,也知道对方是个责任感有点过强的人,赶紧说,“你又不是为了给我们争名额才滑的世锦赛,你是因为选拔赛滑了第一才为国出征的啊。”

他这么说崔笑愣了一下,但接着又叹了口气:“可我……”

他大概想说自己占了名额,因为选拔赛那会儿邓畅还只会两种四周跳,但崔笑只压了他一分,或者他就是想说自己没跳好,因为确实这套自由滑是他本赛季分数最低的一次,如果不是强行上那个4+3+3的难度想保名次不一定会这样。

但这些话路西都没给崔笑机会说,因为路西看得很清楚,运气是竞技体育的一部分,十个运动员里十个有遗憾。

没必要过分纠结于一次发挥失常,不管是多么重要的比赛,非要说的话,退役之后有的是时间纠结。

“崔哥,别想那么多,你短节目已经是个人最佳了。”路西说,“至于名额,无非就是晚一年,今年邓哥——”

他顺嘴想说今年邓畅就能拿回来,话说一半胜负欲的小火苗突然烧起来,烧的他临阵改了口。

谁说他选拔赛一定赢不了邓畅了。

谁说一个名额去参赛的就不能是他路西了。

“今年我就给你赢两个名额回来。”路西最后说。

崔笑那边愣了一下,接着明白了路西这个小弯弯绕,笑了:“行。小西你有这种自信,你肯定能成大事。”

“我是世青赛冠军,我已经成大事了啊。”路西说。

崔笑听了一下笑得不行,说小西你太神了。

路西听他心情好了也挺愉快的,笑着附和了两声,忽然注意到旁边的邓畅。

邓畅坐得离他很近,他们俩的垫子基本上挨着。路西靠在墙角蜷着坐,邓畅也屈着腿一只手抱着膝盖,也挺随意的坐姿。

现在这人修长的手指搁在右膝盖上撑着下巴,正淡淡地往他这边看过来。

路西愣了愣。

突然懂了。

喔。

他又听见了。

——

路西短暂地心虚了一下,毕竟客观来说邓畅现在是比他强,而他说的话和十年前淞城冰场那句「比我弱」好像没什么区别。

不过路西毕竟是路西,他世青赛之后就被好多人说「狂」不是没有道理的。

半秒之后,路西还是自信地抬起下巴,就像做完六连跳那样理直气壮地看了邓畅一眼。

没错,到时候就是比你强。

不服吗?

不服来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