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声音很小,也很低沉,他的声线柔和起来,咫尺耳语般的距离,让何方的心莫名的颤动了。

“这样,你心里会觉得好过一些吗?”白昼见自己一句话,何方停了动作,心里燃起一丝希望,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声线,道,“当日城郊官道初见,你在车内挑帘回望,折扇掩面,指若玉笔,形神犹在眼前……”

话没说完,何方站直身子,定定地看他,道:“你……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皇上,是一个自带光环的职业。

能被大尧第一人这样记得,何方惊叹不已。

白昼眼波微转,看向何方的手,幽叹道:“如今公子指节依旧犹如白玉笔一般,却要掩面藤甲之后,朕……”说着,他又咳嗽起来,“朕快死了,天下苍生无论善恶美丑,皆是朕的子民,当初朕思虑不周,才害你至此,若是这样能弥补你一二……”

话终归是没说完,他却总是止不住的咳嗽,咳得急切了,嘴里呛出血来,染红了领口的风毛。

话没毛病,但听着很怪。

一瞬间就拉开了二人的维度。

何方眼神里闪过犹疑,而后浸满了失落、气苦,他定定的看着白昼,半天没有动作。

白昼越发觉得自己赌对了,何方骨子里还是有富家文士公子的傲气,只不过他从前算是十分人才,骤然被毁得半分不剩,才行事极端癫狂。

大尧天子这样垂问,堪比神坠之前看向凡人的最后一眼。

白昼一盆“圣水”浇灭了何方内心悸动的邪火。

人心一念癫狂,苦寒之处,寸辉可回暖。

“你……”何方欲言又止,这一刻他仿佛忘记了自己的近况,回到曾经被称为“陆水第一公子”的日子里。

最后只是叹息一声,轻轻沾掉白昼嘴角的鲜血。

“你不想活了?”白昼借机问道。

何方颓然一笑,道:“我变成这幅模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跟死了又有何分别?”说着,他摘下面具,整张脸暴露在白昼眼前。

他脸上的皮肤都是烫伤,本来干净的面庞,被烧烫得沟壑嶙峋。唯独一双眼睛,还能看出当日的几分风流轮廓,却也已经被沧桑苦闷浸染透了。

美惯了的人爱惜容貌,因为容貌曾经带给他们无形的甜头。

谁知白昼刚松懈三分,何方眼神突然凌厉起来,脸上的悲意散尽,凛声道:“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我爹……”

前些日子白昼就听闻何开来病重,如今想来,其中细节该是与何方有关。

见何方心绪极不稳定,白昼安抚他道:“何大人病重,却也还是有药可医,”说着,他作势缓几口气,道,“你可否先放朕下来?”

何方一下子警觉起来,看着白昼冷冷的不作声。

白昼知道,此时稍有不慎便功亏一篑,道:“罢了,朕……重病难医,只是想死得舒服一点,朕怀里有个锦匣,里面是平日用的药,你帮朕拿出来也好。”

何方犹疑片刻,终于还是觉得白昼这副模样,翻不得大天去,伸手进他衣襟,果然摸到一个小巧的锦盒。

拿出来在他面前打开,正待问白昼要如何服用。

猝不及防的,白昼猛地对着药盒吹了一口气。

“扑——”的一下。

盒子里灰白色的细碎粉末冲向何方面颊,他心知不妙,想闭气,为时已晚。

只一瞬间,一股香甜的气味冲入鼻腔,直奔顶梁而去。

白昼的面貌立刻变得重叠虚幻起来。

这粉末正是白袁炼制出来,让人一次就能致幻上瘾的毒药。

是陈星宁在宮宴前,连同毒草的清单一起交给他的。

听陈星宁简述过药性,白昼便隐约觉得,这东西或许有用,只万没想到,是这么个下三滥的用法。

然,白昼从来都没把自己划分到君子那一堆儿里,他从前在对手背后捅刀子的事情也没少干,已就已就便罢了。

药粉散落,终于如尘埃落定。

片刻的功夫,药效发作,何方坐倒在地,也不知眼前看见了什么,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悲伤,口中念念叨叨,听不清说什么。

白昼顾不得看他,转头向夏司星道:“能起得来吗?”

夏司星被反绑了双手,脚上坠着铁镣铐,值得兴庆,镣铐没有被固定在某个特定的位置。

她点头,勉力起身,每向白昼挪近一步,铁撩后面坠着的实心铁球,就在地上摩擦出让人牙碜的声响。

待到她蹭到白昼身边,脚腕上已经猩红一片。

白昼这才看清,姑娘脚上的枷锁,内里是开过刃口的,她每走一步,锋刃便重重的在她脚踝上割进一分,短短几步,只怕伤口已经深可见骨。

白昼顾不得许多,道一声:“得罪,”贴近姑娘面颊,衔住她口中的帕子,扯出来,“不知药效能维持多久,咱们快想办法离开。”

夏司星不用白昼交代,便用嘴去解白昼绑手的绳索。

也幸好白袁是把他绑在木桩上,若是也用了镣铐,当真麻烦了。

夏司星拼得满嘴鲜血,终于把白昼的右手解开了。

“白袁呢?”白昼道。

侧身去解左手的束缚。

夏司星缓一口气,坐在地上,万分费力摆出个拧麻花一样的姿势,用枷锁的刃口去磨绑住自己双手的绳子,答道:“他就在刚才的茅屋里,他让何方对你……对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姑娘难以启齿,白昼明白她是何意。

正这时候,一直在地上失神的何方,突然大喝一声一跃而起,冲着白昼便扑过来了。

他神志不清,眼前不知是何幻象,更可能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

白昼左手还被绑在木桩上,见他来势汹汹,铆足了力气,抬脚冲他胸口狠狠蹬去。

何方动作都有些不似人形,全没防备,被白昼一觉踹中。

船楼空间不大,白昼用尽全力,竟然把何方踹到外面甲板上去了。

一脚踹出这样的成绩,白昼愣了——朕终于杀神附体了!

然而白杀神的一脚,见远不见伤痛。

终归在动手这件事上,白昼帅不过三秒。

何方只像是被人远远送了个跟头,一个轱辘翻身爬起,又向白昼扑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夏司星喝道:“陛下快解绳索!”

再看姑娘,手已经脱开束缚,抱起地上沉重的铁球,就地一滚,直接翻到何方脚边,举起铁球猛力往何方膝盖上砸去。

何方神志委顿,一时反应慢了,被姑娘正中膝盖骨,只听“咔——”一声沉闷的声响,何方惨哼一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再看他膝盖,反向凹叠过去,显然是被砸断了。

夏司星抱着铁球坐在地上缓神。

白昼终于解开绳索,手脚不怎么听使唤的踉跄到她身前,关切道:“有没有伤到?”

俯身去看她的脚,果然她纤细的足踝上,前半圈皮肉已经被割得不像样,隐约露出森森白骨,

她满头细细密密的汗水,却笑道:“是我自作孽,这是我欠你的。”

白昼一怔,明白她的意思,摇头苦笑,心道难怪这姑娘把陈星宁迷得死心塌地。

她亦柔亦刚,恰到好处。

越是不想相欠,越让人欲罢不能。

“钥匙呢?在白袁那里吗?”白昼问道。

夏司星苦笑:“被他扔到湖水里去了。”

白昼隐约觉得不妙,不等细想,听见外面一阵马蹄声起,透过船楼的门洞,看见一众大尧官军围拢过来。

陈星宁骑在马上,身后龙武军、内侍庭和鸣鹤营左右军都已列队整齐,直面向白袁身处的茅草废屋。

这样大的阵仗,白袁当然早就知觉了。

他笑呵呵的转出茅屋,装模作样手搭凉棚,朗声道:“老朽还道是谁,原来是陈大人,你们王爷呢,李鸠这小子怎么还不滚出来见我?”

此时,即便有占环王李鸩的国书,白袁依旧认定远宁王是李鸠。

陈星宁骑在马上,凛声道:“先生忤逆,快交还陛下,这片地界儿已经被重兵围住,你再难有所为!”

白袁哈哈大笑,道:“老朽自从只身留在尧国皇宫那日起,就不在乎这条老命了……”

陈星宁懒得跟他废话,不等他叨叨完,便抽出腰间佩剑,眼看就要一声号令重兵突击。

白袁伸手一指湖面上的木船。

是一艘约能承载二十人的船只,静静的**在湖心。

“皇上,可正在里面风流快活呢,陈大人心仪的姑娘,也正看好戏呢,大人还是不要打扰几位的雅兴吧。”说着,白袁微微扬手,几名死侍自茅屋里推出个用缎子蒙住的物件。

绸缎揭落,是一门火炮,黑洞的炮口正对着湖中心。

也难怪白袁要选这样的地方犯歹,至少藏匿重器,异常方便。

“你动一下,老朽就让船上那几位外焦里嫩,”说着,他扬起声音,“李鸠,出来吧,为父知道你回来了!数三下,还不现身,我就开火了。”

船上,夏司星焦急,何方虽然被制服了,但皇上怎么看都是一副一条命没了半条的模样,她自己脚上的铁索又取不下来,此时若是白袁一炮轰过来,当真冰火两重天,怎么都是死。

情急她问道:“王爷当真回来了?”

白昼摇头:“不知道,但无论青岚在不在,他都会开炮。”

果然,白袁不管船内情况,已经在船外悠然朗声道:“一——二——”

他身旁的死侍已经举起火把,只待主公下令,便点燃引信。

“三”字未出口,茅屋侧面有人道:“义父说,阿景在船里做什么?”

众人看向声音的主人,正是远宁王。

王爷满身风霜,素来清俊干净的脸庞上,因多日的奔波,尽显沧桑。唇边下巴上,青影一片——胡茬已经生出分寸,看得出好多天无暇好好修整仪容了。

他本来是带着一众人,隐匿在茅屋后的小路上伺机而动,之所以现身,是权衡之后,选择了一个最稳妥的办法。

白袁穷途末路,被白昼把几条要走的路都堵死了。

如今,他大约只是不想活了。

在死之前,把大尧天子的颜面狠狠按进污泥里,他定然乐得为之,他更希望背叛自己的义子,眼睁睁看他心尖上的人颜面扫地。

白袁如今对待任何人、事,已经无所图,只剩下最纯粹的恶意。

果然,见王爷现身,白袁示意身后人稍等动手。

他转向远宁王笑道:“他在做什么,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说着,他向船上朗声喊道:“何公子,春色旖旎了吗,享受得如何?快扶陛下出来,见见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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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白昼:朕爱民如子。美丑善恶,一视同仁。

何方:我喜欢你,你却想当我爸爸?焯!泄气!

简岚鸢:小白给得安全感,我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