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顺着沈绪口中的小道, 果真出了魔界。

小道修筑在山崖之上,地处偏僻,确实鲜少有人经过,直接打通了人魔二界。

封无境毫不留情地问道:“万一邪神界的人从你这小道进了魔界怎么办?”

项迁连连摇头:“不会, 小道我施了法障, 一般人不能通过。”

“嗤, ”封无境道,“你那法障, 本座一根手指就能破。”

项迁心虚了, 魔尊大人不会为了这个杀了他吧。

他在脑海中构想了许多,愈发不安起来, 却看到封无境淡漠地看着他:“你去找……宿风故说, 本座让你把魔界所有不为人知的小道都查出来,你已经领了命。再让他把这些小道都封锁了。”

项迁道了声好,封无境转身一挥,绯红光芒顺着指缝, 将甬道炸得粉碎。

封无境说:“你从东海那边回。”

符离应景地汪了两声, 表示赞同。

项迁:“好。”

——

分别之后,到哪里去找蚩沧也是一个问题。

箭矢上残余的黑色暗芒确实属于蚩沧,光芒强烈时可以依靠他辨别施术者方向, 但这法术光芒大多会随时间的流逝逐渐黯淡消逝,到时候就比较麻烦。

封无境先将神识凝聚在黑芒上, 再向天地四方延展开, 初步断定了方向之后, 他看了一眼符离, 符离瞬间从小狗状变大, 巨大苍狼眼眸尚且闪烁着绿芒, 凶戾极了。

符离倒是越来越习惯切换形态了,而且它似乎还挺享受……小狗的形态。

封无境直接骑上了符离的背,云翳都因为极快的速度被撞得稀碎,留下长长拖尾。

红衣男子杵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看着人界光景,突然感知到箭矢上黑芒的方向有变,阖眸感受之后,符离载着他落了地。

这是一座城。

城郭很繁华,看上去没有异样。

四通八达的街巷,灯笼悬在风中不住摇曳,风铃栓在窗棂上,随着风动发出清脆碰撞。

小贩在路边叫嚣,食肆开得正盛,封无境左右观摩之后,踏入了一间食肆。

随便点了几道菜,封无境才想起来他又没钱。

俯首喝了口茶,封无境当下便把这个问题抛之脑后。

上的菜依旧是甜味,蟹粉小笼包一口一个,蟹粉清香迸溅在口舌之中,温热却不烫舌,莫名勾起了封无境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他感叹着:“就是面皮有些生,再熟些更好吃。”

玫瑰花糕入口即化,染指留香。

封无境拈着一块糕点,心道是时候找机会溜出去了,就是可惜了盘子里这几块没吃完的香糕。

他拍掉手上糕点渍迹,站起身。

食肆人多,接踵摩肩,封无境想了想,低下头,向前迈步。

“嘶。”

突然撞到了一个人,封无境不悦地抬首,顾琅清如沐春风地朝他笑着。

封无境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在魔界,他找顾琅清要了手中箭矢,顾琅清那时候便答应了他不跟着他走。

他皱了皱眉,对于在这里的巧遇,封无境等待着顾琅清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是顾琅清丝毫没有作解释的意图,向着他先前坐的地方走去,动作自然地坐在他位置对面,拈起一块盘中剩下的玫瑰花糕,含入嘴中。

艳色在他唇角点燃,红彤彤的勾的人心猿意马,封无境吸了口气,跟着他走了过去,坐回了原位。

顾琅清将花糕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吃得小心翼翼,最后喉结一滑,咕噜一声,他掏出手帕审慎地擦了嘴角。

面对封无境毫不避讳的目光,顾琅清道:“魔尊大人,白吃白喝啊?”

封无境勾唇:“怎么,这家店是你的?”

顾琅清道:“那倒不是,但我们既然在这相遇了,就是有缘,我当然理应借你些钱。”

封无境看着落在眼前的银钱,一时没反应过来:“本座吃饭还有要付钱一说?”

封无境想了想,他与顾琅清好像是一起吃过一顿饭,在他的幻境里,是顾琅清付的钱。

那时候没发现,顾琅清吃起东西来这么……

顾琅清道:“没有,谁敢收魔尊大人的钱啊。”

二人的谈话愈来愈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了,封无境也没有挑明,端起桌上茶盏喝了一口。

但是都是假象。

封无境提醒着自己,顾琅清虚伪至极,一切行为都有其目的,正如……救那个孩子。

他把自己飘远的思绪强行拉回,正正对上顾琅清的眼。

窗外阳光明媚,不远处几抹艳色绽放盛开,是红色蔷薇。

封无境从顾琅清浅淡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定了定神,开口:“你为什么要把我关在幻境里?”

顾琅清听了这话,眉眼弯了弯,不假思索道:“怕魔尊大人为祸人间啊。”

封无境转动着指间的空茶盏,听了这话,突然扬起唇角,噗嗤笑出声来。

他把冰凉玉瓷盏贴上颊面,笑着说:“那趟下山,你不带你另外两个徒弟,只带我,不怕我察觉吗?”

顾琅清笑了笑:“麻烦,控制纸人也需要灵力的。”

封无境眯了眯眼,尾音有些喑哑上扬,拖得很长:“那精血——”

顾琅清道:“我说了,非我本意,是宿因意。”

行。

封无境暧昧地将顾琅清从头到脚看了个遍,视线像要穿透皮囊直入灵魂内里,顾琅清也不介意,迎上了他的视线,笑得温和无害。

封无境起身,捞起桌面上摆放在他身前的银钱,一点也不客气地叫了句「结账」,说着就将手中银两直接扔入小二怀里,「不用找了」。

小二满脸惊喜地道谢,封无境再没理会身后坐着的人,径直出了食肆。

既然顾琅清说他们是「偶遇」,那么「偶遇」完了就该分别。

顾琅清这人,真话从他嘴里吐出来反倒像极了假话,假话被他说出来反倒成了真,真真假假假真真,谁敢轻易信他。

踏出食肆,满大街的人潮汹涌,封无境竟然兀自有了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他皱了皱眉,箭矢上的黑芒已经愈发稀薄黯淡,竭力感受着法术方向,封无境向着远方走去。

街道两旁的小贩叫卖声愈来愈小,窸窸窣窣的难以听清,最后只闻嗡嗡乱响,晌午太阳高悬于空,亮的刺眼,投在皮肤上太阳穴生疼,风剐在身上像是直接撕下了一层皮。

封无境越来越晕,眼前白茫茫一片,已经连城郭之中繁华的车水马龙都看不清。

怎么回事……

末了,他胸腔涌上一抹腥甜,血沫倒流入口,红衣魔尊突然双目睁圆,体内汹涌暴走的魔力一时无法控制,炙热躯体无意识释放出巨大威压,身旁小贩的木质推车登时化为一堆齑粉。

白发有如水藻一般,在空气中张牙舞爪地凌乱舞动,封无境眼白部分也染上猩红,口中发出低沉的吼叫。

“哇——”

封无境吐出一口黑血,他抬起手背擦了擦被鲜血染红的唇瓣,眼花缭乱的看不真切。

身体滚烫的仿佛要烧起来,封无境毫无章法地四处走着,所到之处无不燃起了巨大的火光。

百姓都被这一幕吓到,远远地跑开,符离也不敢靠近,远远地呜咽表示担忧。

突然之间,一股清流灌入体内,疏解了封无境体内难捱的躁动,终于,他眼前一黑,彻彻底底地晕了过去。

身后的白衣仙尊稳稳地拖着他,眉心紧锁,面色是显而易见的担忧。

封无境通体烫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平素没有血色的苍白肌肤此刻轻轻一擦就能泛起红印,看起来是……魔力暴走?

大街烈火沸腾,四下无人,顾琅清简单捏了个诀,街上火焰一瞬熄灭,损毁的物品竟也悉数恢复了原样。

随后,一红一白两道人影便消失在了百姓的视线之中,留下众人一阵惊叹。

——

驿站。

封无境费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嗓子干哑得厉害,他启唇开嗓,嗓子却有如针刺,烧的能嗅见浓郁血腥味。

满嘴的血腥味。

不过身体的感觉要好一些,没有之前那么烫了……

“汪!”突然被符离扑了一脸,封无境哑着嗓低骂几乎,把符离放下床。

“嘎吱——”

不出所料地对上顾琅清的视线,封无境嗓音混浊沙哑:“这是哪?”

顾琅清走近,把药碗递给他:“驿站。”

药碗里的**乌黑混浊,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封无境差点没呕出来,他生硬地拒绝:“拿开。”

顾琅清道:“没毒。”

封无境手脚无力,懒得再和他说话,侧身躺回去了,他说:“你出去。”

顾琅清放下药碗,只听「叮当」一声,瓷碗落在了木桌上,但听声音,顾琅清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封无境很心烦:“本座叫你出去。”

顾琅清看着他:“你喝药,我出去。”

封无境:“我是魔尊,为祸人间,你就是想把本座毒死。”

顾琅清:“你想什么,你不喝药,嗓子得废。”

封无境:“你管我做什么?你们仙界的都成天到晚闲着没事做?”

顾琅清:“……”

封无境闷了闷:“你跟着我,怕我为祸人间?放心,本座没那兴趣。”

“行了,”顾琅清坐在了他的床边,“你不喝药,那你怎么会突然魔力暴走?”

封无境转了个身,还是觉得嗓子火辣辣的:“我要喝水。”

从顾琅清手中接下了水,清冽甘甜直入喉嗓,封无境道:“顾琅清,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顾琅清一时没接下话。

封无境倒也没在意,本来他也不是能瞒事的性子,「嘭」的把喝完水的杯子放上桌子,他沉沉地说:“魔尊只有三十年寿命。”

这句话不带任何情绪,像在说给他自己听。

封无境又转头看了看顾琅清疑惑的神色,道:“我还差三年。”

还差三年。

况且,没了魔界魔力滋养,他的症状好像更严重了,说不定连寿命都会跟着缩短。

封无境无所谓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左右他已经习惯了,早就知道自己只能活三十年,现在其实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顾琅清道:“那蚩沧活了多久了?”

封无境耸了耸肩:“本座也很想知道,这一趟顺便去找他问问这事。”

“魔尊寿命只有三十年……”顾琅清喃喃自语,“但是宿风故好像不知道这事。”

封无境点点头:“嗯,他不知道。”

若是蚩沧告诉了他魔尊只能活三十年,那他就不应该知道蚩沧还活着。

蚩沧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顾琅清问道:“是魔灵体质的寿命只有三十年,还是你们魔尊,都吃了什么控制寿命的药物?”

确实都有可能,若是前者,蚩沧必定是背着众人自己吃下了增长寿命的灵丹妙药;若是后者,蚩沧就是自己没有吃……

封无境下意识回忆了一下前世自己跟着蚩沧有没有吃过什么奇异的药物,最终还是放弃了,可能性太多了。

封无境无所谓道:“不过是魔力有时会暴走,呕口血什么的,倒也无妨。”

再一抬眼,站在床榻的顾琅清脸色却是阴沉至极。

封无境开口:“顾琅清,你还真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