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项链有什么要紧,让他们过来。”周大官人面带恼怒,开口指责那个跪在地上的侍女。

“老爷,那条项链对少夫人很重要,她从没有取下过,今日不知怎的,一觉醒来项链便没了影,”侍女小心翼翼地道,“项链没道理凭空消失的,少爷的意思是,府上可能出了贼。”

周大官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哽着说不出话,今日当着二位仙君的面,这可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封无境咣得将手中茶盏放回木质桌面,清茶一滴不落,他指节叩上木椅扶手,尾音扬起愉悦的音调:“蜘蛛精没能上周府寻仇,正是因为阿蓉姑娘那条项链护佑了你们周府。”

少年有条不紊地接着说道:“而且,我有必要告知你们,蜘蛛精在吸食村里人精血的过程中妖力愈发强大,若是没有我们即使赶到,那条项链或许也撑不了多久了。你们难道没有发现周府墙角的蜘蛛网越来越密了吗?”

周大官人怔了怔,将所有的细枝末节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终于震惊起身:“快!快去找项链!”

顾琅清沉默地看着事态发展,转头看向窗外,心里逐渐有了考量。

周大官人焦急地问道:“那,那那,二位仙君,现在项链没了,若是蜘蛛精再寻上门来,我们岂不是完了!”

封无境眯了眯眼:“也不至于,蜘蛛精已经死了,莫非你们还招惹了什么别的东西?”

周大官人咋舌,言语间带着后怕:“不是,这蜘蛛精有几条命啊?上次我和大远明明已经把他杀死了……”

封无境:“……”

这位周大官人也是个傻的,骚操作一个接一个,脑子还不好使,哪来的自信靠一把寻常兵刃就能杀死妖精。

顾琅清目光沉寂,看着窗外牵连枝条,直接绕过了这个话题,鸦睫轻轻扇动着:“我们帮周各庄杀了妖魔,能提三个要求吗?”

“能,能!你们二位是我们村的大恩人,需要什么尽管提!我一定给你们办到。”

顾琅清敛下眉眼,周身气质一瞬变得清冷圣洁,封无境欣赏着他的模样,真是与昨日在洞穴里的样子大相径庭。

顾琅清道:“首先,你们一会就告知阿蓉姑娘,周公子和妖精的事。”

几经交流下来,阿蓉姑娘性子纯真,不像是知晓蜘蛛精存在的样子。而她这样被周府上下一齐蒙在鼓里,实在令人有些不适。

顾琅清想到什么,眉心深深拧起。

“好好好。”周大官人稍作犹豫,还是答应了,或许在他自己心里,也觉得这么做不太厚道。

“然后,你将你做的事,全部告诉村民。”

周大官人噎住,试探着道:“可是仙君,不是你说的,现在的情况,告诉了也没用,只会徒增恐慌吗?”

“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三件事,”顾琅清话音一转,点头,“你负责将村民全部带出村子。”

封无境指腹摩挲着桌面,专注地看着顾琅清认真谈事的侧颊。

顾琅清注意到人灼热的目光,默默转过头。

周大官人呆在原地,显然是觉得这个想法十分荒唐。

顾琅清道:“我知道,这事一时半会办不成,我也不要你现在就向大家坦白你到底做了什么。”

周大官人犹豫道:“那……”

顾琅清面色淡淡:“你先慢慢引导村里人接受举迁回城的想法,日后寻个由头带着村里人搬出去,我会来看的。”

“好,好,可是这有点困难啊……”周大官人思索。

对于被禁锢在周各庄长达百余年的村民来说,不能出村的想法已经在他们的思想中根深蒂固,短时间内定是难以改变。

“待在这种鬼地方,你们全村迟早死绝,”封无境冷冷地补充道,“村外分明有更适合生存居住的地方,你们非得固步自封,做井底之蛙。”

宾客堂众人在封无境的冷嘲热讽下噤了声,厅堂一时沉默下来。

“好,说得好!”

一声苍老的呼喝忽然从窗外飘入,紧接着开门声响,一个老翁出现在了门前,迎上众人齐刷刷的目光,老翁丝毫没有惧意,反而疯狂着笑着:“大官人,我早和你说了,待在村里不是长久之计。战乱百年前就已过去,该寻个新去处了!”

这个老翁,正是看守义庄的李老头。

他鹰隼般的目光紧紧盯着周大官人,骂完这话仍不满意,苍老的面上满是义愤填膺。

周大官人面如土色:“李老头,你天天呆在义庄,人傻了吧?这事真要做,也不是说干就能干的。”

李老头破口大骂:“你成日在村里无作为,瞎操心些没用的东西,我都替你着急!”

李老头气势汹汹的大骂引来了一众周府下人的围观,大家看着这明显以下犯上的一幕,面上却是见怪不怪。

顾琅清心下有了猜想,随意与一个侍女搭话,悄声问了问二人的关系。

侍女大大咧咧,转头将事实道出:“这村里谁人不知,李老头和我家官人是自小玩到大的好兄弟啊。”

听到了意料中的答案,顾琅清默然颔首。

“你给我看那个手札的时候,我就建议你带村民出去看看,你看你,非不听我的,最后酿成大祸!怪谁?”

眼见着愈吵愈烈,周大官人忙挥手遣散了围观众人:“行行,怪我。现下我答应了仙君的话,找机会带着大家搬出去,你也别在义庄那犄角旮旯了,到我府上住吧,那不吉利。”

李老头面色不改,反唇相讥:“什么不吉利,我看你周府的位置更不吉利!”

……

末了,二人你来我往吵得口干舌燥,又一起喝了口茶水,再次开战,大有不分出胜负不罢休的意味。

甚至把一旁坐在贵宾席上的两位仙君都遗忘了。

封无境倒也不急,懒洋洋地斜靠座椅,把顾琅清全身上下看了个遍。

正在这时,一个侍女小跑着进了屋,面红耳赤:“官人,府上偷项链的贼找出来了。”

“谁?”周大官人即刻问道。

李老头不紧不慢地捅刀子:“哟,周府居然沦落到出贼人了啊。”

周大官人瞪人一眼,没有理睬。

二人身量相当,若非要说出个细微差别,就是李老头更清瘦一些,许是他看守义庄,日复一日磨练出来的。

侍女道:“哎,李老头和我家官人关系真是不错,十年如一日地吵,也不嫌烦。”

封无境听着这话,轻轻嗤了一声,眼看着府上的盗贼被押送进入宾客厅,是个侍女。

侍女背对着封无境,他只能看出那女子年纪不小,应当是四五十岁的年纪。

那盗贼全身抖得像个筛子,跪在周大官人身前不敢动作。阿蓉与周大远不一会也到了,从面色上看,二人似乎有些疲倦。

阿蓉已经重新戴上了项链,斥责道:“这条项链是我母亲送我的,我从小到大都戴着它,色泽已经旧了。它对我意义很大,但对于你应该也卖不了几个钱吧,你为什么要偷它?”

侍女的声音带着惧怕,哽咽着祈求:“我不是故意的,我错了!官人饶了我吧!”

听着这话,封无境心下微惊,捏在杯盏的手指陡然收缩,这声音有点耳熟。

周大官人道:“你抬头。”

侍女缓缓抬起头。

周大官人端详了一会侍女的面庞:“你为什么要偷项链?”

侍女愣了一会:“是菩萨让我偷的!不怪我,真的不怪我!”

周大官人疑惑道:“菩萨?”

侍女沉默半晌:“菩萨……菩萨说不能说出来。”

一旁端坐的顾琅清抿了一口清茶:“那不是菩萨,那是蜘蛛精。无妨,说吧。”

侍女听到声音,全身一颤,回头过来——

封无境看着那人,陈茵茵。

一连串的线索在脑海串通,封无境暗沉眸光闪烁,那日心中疑惑,陈茵茵为何要到她厌恶的周大官人家里做事,突然有了合理的解释。

陈茵茵面露疑惑:“什么蜘蛛精?是菩萨帮我把阿生……”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陈茵茵住了口。

封无境神色漠然:“那串项链上有佛光,是它一直护佑着周府免遭无妄之灾。蜘蛛精为了报复周府,化形成菩萨帮你开棺偷陈阿生的尸体,再让你帮他偷项链,帮她复仇,明白了吗?”

封无境杵着脑袋,鬓边一缕披散的发丝垂在肩头,像是在出神。

蜘蛛精到底还是慢了一步,陈茵茵得手与蜘蛛精殒命,竟然只差了这短短几天。

封无境意味不明地看向顾琅清。

好巧啊,这趟行程里的巧合怎么会那么多。

多的就像是……有人刻意设计好的一样。

顾琅清道:“这位大姐也是爱子心切,阿蓉姑娘,这就不必追究了吧。”

阿蓉抿了唇,闷闷地点了点头。

顾琅清轻叹一声,到时候阿蓉知道真相,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保持现下的心态。

这样的灾祸,人间疾苦,一步错步步错,都是听天由命罢了。

阿蓉眼眶泛红,糯糯道:“我见到我的朋友们了。”

周大远搂住她的肩,安慰道:“嗯。”

阿蓉道:“可我们前年刚到周各庄的时候,一共有十六人。我的朋友们……都被你们赶出去了,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一旁众人早已意识到是自己错怪了那十六个外乡人,曾经每个人或多或少都随着大众一起排挤过他们口中的「灾星」,现在真相大白,大家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

阿蓉哭着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被这么对待……”

一旁冷眼旁观的封无境自然是心里没有丝毫情绪波动,魔尊哪来的感情?

他甚至有些不解,人都已经生死下落不明,不论以往发生过什么,也都已经过去了,为什么还要这么耿耿于怀。

封无境感到有些无聊,懒散地靠上椅背。

整个宾客堂都萦绕着小姑娘低低的啜泣,听得众人心颤。

末了,李老头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姑娘,你跟我来,你的朋友们,都在村里的义庄。”

窗棂被阳光反射出熠熠光彩,少女轻轻抬头,婆娑的泪光闪在光线之下,像是灿烂的珍珠。

原来李老头主动请缨去义庄那鬼地方,竟然是为了……

众人震惊的同时,心底蓦地涌上同一个想法,天亮了。

一旁的顾琅清轻咳一声,动用灵力凝出一道符纸,递给周大官人:“这道符纸能抵挡一次妖魔伤害,周大官人,不要忘了答应我们的约定。”

背后是周大官人的连声道谢,封无境起身,跟着顾琅清出了屋。

透过头顶墨绿芭蕉树,从洁净潮湿的叶片缝隙中窥探出湛蓝无云的天色,封无境呼的松了口气,眼神乜向顾琅清。

要跟着顾琅清回忘忧峰吗?

顾琅清眉眼温和:“你想御剑还是走路?”

“我想知道,”封无境暧昧地舔了舔唇角,“你在洞穴里梦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