洲主府的前厅布置得格外雅致,角落的金狻猊香炉里散发着袅袅的清烟,带来满室梅花的暗香。主座上正端坐着一个留着美髯的中年男子和一个貌美妇人,下首坐着一个少年。

崔辛夷到的时候,目光轻飘飘扫过边上的少年,眼前一身锦衣的少年与前世那个逼迫她到绝境的男人慢慢重合。

前世冷酷狠辣的北洲世子,现如今还是一个不知愁滋味的少年。

她暗暗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镇静下来。

她目光又一转,直直与主座上的男人对上,这男人眼神格外明亮,目光似鹰一般紧紧盯住了她。

崔辛夷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她一怔,想起昨日见到自己亲生母亲时的场景,却又赶紧垂下了眼睛。

崔夫人和崔仙客两人昨日已经见过她了,可今日再见她与崔夫人格外相像的面容,还是不免一惊。

北洲洲主崔韬也很震惊,他昨日只听夫人传音说这散修长相酷似她,身世也似乎能与他们丢失的小女儿对上,却不知竟然真的那么像。

少女一身普通的棉衣,是冬日时北洲散修女子的惯常打扮,厚实的棉衣却掩盖不了她单薄的身姿和天生丽质。她五官格外精致,乌发如云,一双杏眸沉静,黑白分明,过于白皙的肤色却显得有些苍白。

各种打量的目光传来,少女只端端正正向主位上的人行了一礼:“崔辛夷见过洲主大人,洲主夫人。”

北洲洲主崔韬免了她的礼,沉声道:“你说你是本座十七年前丢失的女儿,为何如此笃定?长跪在洲主府前不起,是何人教唆于你?”

“我苦寻亲父亲母多年无果,看自己的身世与洲主大人三年前散布的寻亲消息相似,故而前来一试。”

崔韬道:“莫非你不知道本座三年前已找回了亲女?”

找回了便不再继续找了吗?为什么相处那么久的日子,便认不出崔寒樱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

若她早早被找到,或有机会再试一次,那个人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因她而死了。

崔辛夷知道自己不该怨恨,可一见到自己苦苦寻找的亲生父母,还是有些闷闷的难受。

她面上却只淡定答道:“洲主大人先前并没有订下规矩说找回了便不许旁人再试,难道找回的那个就一定是真的?”

边上坐着的锦衣少年再忍不住,呵斥了一声:“大胆!洲主府小姐的身份岂是能任由你质疑的!”

自己的妹妹早在三年前便回了家,这会儿不知道是哪里出来了一个冒牌货,偏偏长得跟母亲有几分相似,母亲心软,让她进了门,还通知了父亲。这会儿父亲和母亲一起怀疑起了妹妹的身份,本来妹妹流落在外多年,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身份再遭到怀疑,该有多心寒。

想起昨日妹妹得知母亲让崔辛夷进府时震惊神伤的模样,他心里一疼。今日她明知道父亲为这散修回来,明知道他们要一起审问这散修,却懂事地回避了。现今她一个人躲在房里,不知道多难过。

寒樱总是这样,受了委屈什么都不说。

崔仙客往母亲的方向看去,见妇人面上神情有些恍惚,似也是想起了崔寒樱,他心头气恼起来。

寒樱回来前有多少像这寒酸散修一样贪慕虚荣的女子来认亲,他们都忘了吗?好不容易清净了三年,竟又惹出这等事来。

明知道让这不知从哪来的散修进来会伤到阿樱的心,偏偏她还通知了父亲。

崔仙客过去十多年享尽富贵权势,从来都是被人捧着的,他想到什么,全都放在了脸上。崔辛夷却是个久在红尘堆里打滚的,她一眼望去,便看透了他的心思。

崔辛夷又将目光移到崔韬身上,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崔韬想起了三年前丢失多年的女儿刚刚找回的场景,他看着夫人和儿子欣喜若狂,将女儿简直要捧到天上宠爱的架势,这三年来,他却没有几分找回遗珠的喜悦。

他冷冷对崔仙客道:“你先闭嘴。”

崔仙客一向有些怕这个对自己管教甚严的父亲,听到父亲的呵斥,此刻他也只得哑了声音,面上不忿。

崔韬看向那站在下面的少女,少女垂着眼睛,孤零零站着,方才隐隐露出的怨气像是没有被蜜蜂关注的花朵,刚开就又赶紧闭上了。

看她失落,他心里说不出的沉闷。

崔辛夷又上前对崔韬拱手:“洲主三年前有令,凡是年龄身世对的上、精血又能点亮崔家祖脉碑的女子前来认亲,皆可与您测精血验血脉,如今不知这令可还当真?”

修真界凡是有头有脸的修真世家,都会在家族里立一个祖脉碑,凡是家族血脉的精血沾到碑上,都能点亮祖脉碑。北洲连续五代的洲主都是出自崔家,崔家自然也是有祖脉碑。

当初崔韬为了找回丢失的女儿,便将祖脉碑移到了洲主府外,让身世相当,又能点亮碑的女子来与他和夫人用精血验亲。

崔辛夷能让洲主府的人放她进来,又能让洲主千里迢迢赶回来见她,凭的可不只是一张与洲主夫人相像的脸。昨日是祖脉碑突然亮起,才引来了崔夫人和崔仙客。

她面色微微的苍白,也有失了一部分精血的原因。

不等崔韬说话,崔仙客猛地站了起来,他冷冷道:“你算什么东西,真是好大的脸面,我父亲乃一洲之主,他的精血岂是你一句要验血脉便可取的?”

修士的精血不比灵力,消耗一点,不知道要养多久才能养回来,何况失精血过多了还会损伤修士根基,那是花费多少天材地宝都补不回来的。

崔韬看着崔仙客,眉头皱起,不悦道:“仙客。”

崔仙客却仍不罢休,他朝崔韬一拱手:“父亲,儿子不明白,妹妹早已找回,您还让这散修进来是为何?难不成,您和母亲是怀疑妹妹的身份有假?”

他眼神不善地看了一眼崔辛夷,接着道:“妹妹流落在外十几年,不知道在外面受了多少委屈,好不容易找回来了,才当了几天洲主府小姐,我作为兄长,补偿妹妹的尚且不够,难道能坐视一个散修欺负到妹妹头上!”

崔夫人依旧沉默着,崔韬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可这少女带给他异样的牵挂却令他难以忽视。

崔韬声音沉沉道:“仙客,你先下去,此事待我与你母亲商榷之后再定。”

崔仙客哪里肯在此时下去,他唤了一声:“父亲。”

崔韬不悦:“仙客,你如今是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崔仙客只好告退,临走前还不忘狠狠瞪了崔辛夷一眼。

崔辛夷垂着眼睛,像是压根就没看到他瞪过来的一眼,让崔仙客顿时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崔仙客走后,崔辛夷上前两步,直直跪下,声音淡淡道:“我在襁褓之时被扔在了一棵辛夷树下,身上裹的是织灵蚕丝织成的布。师父收养了我,为我取名崔辛夷,她引我入医道,教我兼济天下,悬壶济世。我在中洲的散修村落里长到了十四岁,师父死前告诉了我身世,让我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我本以为师父死了,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就没了,没想到我亲生父母兴许还尚在人世。能用得上那样的料子作襁褓,师父说我生来也是被人捧在了手心里的,指不定是父母不小心弄丢了我,现在这十几年一定还在苦苦寻找着我。”

“我看到夫人,便觉得很是亲切……若我真不是夫人的孩子,那我的母亲也定然与夫人长得很是相像吧。”她说自己身世的时候面上始终很平静,平静到仿佛说的不是自己一般,可说到崔夫人的时候,她忽然声音哽咽,眼眶红红的。

中洲散修村……五洲谁人不知那是什么样的地方,那是真真正正的穷山恶水,修真界贫民窟,这几乎是娓娓道来自己身世的少女竟是在那等地方长大。

看着那张与自己几乎是如出一辙的眼睛含着泪光,崔夫人的脸上也有些动容。

她是万分矛盾,没有谁比她更希望疼了三年的崔寒樱是她亲女。她打从第一眼见到那散修心中便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遗失在那散修身上,以至于她不舍得放她走,也迫切希望能得到一个这散修与她没有分毫关系的结果。

不验一次亲,她也实在是不安心。

崔韬却从她这一番话中又听出一个关键的信息,当初他的小女儿丢失的时候,也是被裹在了织灵蚕丝织成的布里。那布料极为难得兼之其柔软舒适,他与夫人当初得了一点也全用在了自己刚出世的女儿身上。

崔辛夷抬眼看了一眼崔韬和崔夫人,继续道:“我实在不相信那么多的巧合下,我会不是夫人的孩子,洲主和夫人也尽管可以查验,我不过是一个孤苦无依的散修,这张脸全无作假,祖脉碑更不可能说谎,请洲主和夫人给我一个机会,若我真不是你们亲女,我甘愿受府上任何处罚。”

她轻轻道:“倘若洲主和夫人今日不验明我的血脉,直接将我赶出去了,往后就不会留根刺在心上吗?”

正是因为这么多巧合,连最不希望她是他们亲女的崔夫人都放了她进来,何况是崔韬。

外面的风雪声更大了,门外的雪花如揉碎了的残絮倾泻而下。

高座上的男人仍在沉吟,终于,他对崔辛夷道:“你既然执意要验精血,本座便允了。”

“父亲。”

崔韬话音刚落,一道清如琳琅相碰的声音倏尔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月白衣衫的女子步入厅中,她外罩着一件宛若云雾的鲛纱,头上只簪了一个水头十足的玉簪,美人款款而来,如同瑶台仙子。

她水眸转了一圈,缓缓落在了跪在地上的崔辛夷身上,复又看向崔韬,轻启樱唇:“这位姑娘是?”

她这一问,像是将崔韬和崔夫人给问住了。

崔寒樱却善解人意道:“父亲和母亲若是怀疑寒樱的血脉,再验一次也无妨。”

她声音轻轻的,没有一丝委屈和怨怼,这样平和的声音,这样温和的话语,是只有万分笃定的自信才能说出来的。

崔辛夷看着这一身洁净,宛若生在云里的人,忽然想起上一世她是见过一次崔寒樱的。

她奔波千里,风尘仆仆来到北洲,一打听,北洲洲主却已经找回了亲女。匆匆离开的那天,正巧赶上崔家给崔寒樱举行的认亲宴,崔寒樱走上高台与孟章城的修士们相见。

崔辛夷走出城门的时候,远远眺望过她一眼。

她并没看清崔寒樱的脸,只看见她身穿一身雪白轻纱,风吹起她的衣袂,宛若九天玄女,高不可攀。

当时的崔辛夷一身尘土,脸上涂了扮丑的药汁掩盖容貌,挤在熙攘的人群中,她与那高台上的人,简直是云泥之别。

崔辛夷轻笑:“贵府小姐也来了,若是如此笃定,又何惧再验一次亲?我今日来,只求一个结果,倘若我不是洲主亲女,便任由贵府处置,绝无二话。”

崔寒樱目光静静落在地下的崔辛夷身上,似是审视般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毫不犹豫点头:“我自然无妨。”

崔辛夷却无声笑了笑,上半身俯在地上,叩首道:“在下斗胆,不愿只验精血,为保洲主府血脉,洲主可否与我和贵府小姐验一次神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