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谷雨。

太阳还在地平线上挣扎,谢云曦却被谢文清逮到了山下,这会儿两人正坐牛车前往谢家主宅。

清晨的田埂阡陌纵横,人烟稀少。谢云曦仗着牛车上有帘幔遮挡,坐的歪七扭八,哈欠连天,同一旁端坐,表情严肃的谢文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谢文清看着,太阳穴神经突突突的直跳,最终忍无可忍,“三郎,君子行坐有方,你怎可如此坐没坐相,身为谢家子弟,我等应起表率……”

巴拉巴拉,噼里啪啦,一阵说教。

谢云曦当然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只当耳旁风。

好半响,终于等人念叨完了,他才道:“大哥啊,赏花有啥好赏的,我那山上别的不多,花草随便看,你就放过我吧。”

“两天前说的好好的,今儿要不是我来得早,哼,恐怕你早逃之夭夭了。”

谢文清强忍着没翻白眼,“谷雨当日,谢家子弟合聚赏花宴,这是历年传统,你身为谢家儿郎怎可怠慢缺席。”

谢云曦哀叹:“唉,那叫什么赏花宴!”去年他就参加过一次,说是赏花,实则就是一场以花为名的文化大比拼。

“大哥,你忍心看愚弟被‘群起攻之’?”谢云曦对这等宴会实在没有兴趣,想着能拖就拖,能不去就不去,当即便卖起惨来。

谢文清不以为然,“群起攻之可不是这么用的。”

又道,“不过彼此切磋,又有何可惧,再则三郎的才华世人有目共睹,想来今年的赏花魁首也非你莫属。”

弟控的错觉——吾弟天下第一。

这迷之自信,当真让弟脑壳生疼。

谢云曦无奈耸肩,认命的向后一仰,葛优瘫道:“罢了,花,牡丹花,恩~~也挺美味呢!”

晨间的风吹起帘幔一角,路边的野草野花亦是生机勃勃。谢云曦瞧着,心情突然舒展开来,似乎连杂草也平添了几分秀色。

而一旁的谢文清却是眉头一皱,暗道:美味?

侧目看了谢云曦一眼,并未发现不对,便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当他口误表达的不清楚,毕竟这人乱用词汇也不是一天两天。

比起用词,谢云曦此时的坐态更让他头疼。

晨风微凉,从帘幔缝隙中吹过,带着雨季特有潮气。

谢文清看了眼耍赖仰躺在坐榻上的家弟,心下一晒,“唉,三郎啊,三郎!”语气颇为嫌弃,也颇为无奈,但手却不动声色的将车上的帘幔给合了起来。

——风凉潮重,感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

午时三刻,云散日当头。

谢家子弟陆续抵达牡丹庭,一时间,花海人涌,好不热闹。

谢文清入庭,众人骤然静声,见礼。

“见过大郎君。”

“见过清竹兄。”

谢云曦向来不大同人来往,族中子弟认识不多。不过听他们称呼谢文清的方式,倒是可辨别出那些是本家,那些是旁系。

本家同辈多唤大郎君或大郎,旁系或外人多称呼表字——谢文清,表字清竹。

说起这古代的称谓,也着实麻烦,名和表字不可随意乱叫,要分亲疏,要分辈分,要分尊卑……

总之就是麻烦,头疼。

谢云曦磨磨唧唧的驻在庭外园门处,瞧着花庭内密密麻麻的人,拍额哀叹:“不是说谢家子嗣不丰嘛,这么多人,叫不丰?”

又道,“去年也没这么多人呀?”

怀远正想提醒他家郎君入厅,闻言嘴角一抽,“三郎君,主家嫡系唯有两位郎君和两位女郎,确实子嗣不丰。”

又道,“听阿祈说,许多联姻外姓子弟今年也来了不少,似乎是想一睹您的风采。”

“哦。”

闻言,谢云嫡恍然的点了点头,只是刚想明白这事,随即就听到怀远后面的那一句话,微微一愣,随即又觉生无可恋。

“风采,我有毛线的风采,不就两眼睛,一鼻子,一嘴巴嘛!”

听他吐槽,怀远擦了擦额间的细汗,转了话题,“大郎君已入庭,等会便将开席,您还是赶紧进去吧,不然大郎君回头又该念叨您了。”

而谢云曦只低下头,转了转脚腕,“不是本君不想进,是本君的腿不听使唤。”

怀远:“……”这借口简直了!

“三郎君,大郎君请您即可入庭。”阿祈不知何时近身窜出来的,躬身行礼后,又故作姿态地高声朗道:“三郎君请!”

园门距花庭不远,他这清脆的一嗓门下来,自然引起庭内众人的注意。

众人纷纷侧目,望向园门处。

谢云曦眯眼,遥看入庭回首的谢文清——依旧是那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只是嘴角上扬的弧度似乎高了不少。

这辈子没有电子设备的污染,他眼神不要太好。

——唉,好气哦。这是谁家大哥,反正他不要了,爱谁谁要!

****

孙亦谦早闻谢家三郎桃花仙之名,却从未见其真容。

今日借着孙、谢两家有联姻血脉之因,他厚着脸要来一席,意图一探谢家三郎是否当得起这谪仙之名。

孙亦谦,表字子墨,以谦而不卑,傲而不骄,文章通达,名列天启才子榜第三,仅次于才子榜第二的谢文清——第一自然是谢云曦。

对于位于自己头顶的谢文清,他无可指摘,但谢云曦第一的名头,他却并不大信服。

谢家的这位三郎几乎绝迹于清谈宴会,虽传颂出的诗词让人惊叹,但也不过诗词出众罢了,文章辩论如何一概不得而知,单凭诗才——天启第一才子之名未免言之过重。

而今日,他自是来会一会这第一才子是否徒有虚名。

心有思量,面上却一派风淡云轻。

孙亦谦端坐牡丹庭,恰闻园门处传来动静,寻声望去,只一眼,万千牡丹褪色,唯有那少年信步而来,占据满庭春色。

“牡丹国色冠群芳,不及桃仙一展颜。”

谢云曦刚一入座,便听正对面一长袖墨衣的青年吟出两句‘彩虹屁’——还是对着当事人吟的!

桃仙,桃花仙——这是他一生的“耻辱”!

简直太特么尴尬了。

调整好坐姿,本着“为了谢家最后的一点脸面,在外装一装”的宗旨,谢云曦一身长袖锦袍,盎然端坐,一副清冷高贵的模样,先一拱手作揖,再淡然一谢,“谬赞。”

他对谢家旁系大多不熟,而今天在场的除了谢家人外,还有部分有联姻关系的外姓人,自然更分不清谁是谁。

不过叫不出名字,认不得人,完全没必要慌张,除了来往亲密些的家人,他一向都冷漠疏离,巴不得再传一次谢家三郎目下无尘,高傲自负之类的流言。

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打扰他过咸鱼生活。

——哈哈哈,不愧是我,太机智了!

掩不住嘴角疯狂上扬,谢云曦抬袖掩面,假装饮茶。

谢文清默然无语,只当没发现他的那些小心思,只是心中难勉暗叹:哎,他家三郎有时候就是太天真了些。

无才无颜之辈的高冷是眼高于顶,不知礼数。

有才有颜之人的高冷只会被盛赞清新脱俗,不落于俗。

看脸的时代,双标再所难免。

谢文清垂眸,不忍告知少年这“残酷’的真相。

可他不说,谢云曦还是感受到了这时代颜即正义的“残酷”真相。

席上,孙亦谦眯眼笑着,一脸和善,“仙子出尘,当如谢家三郎。”

闻言,众人纷纷附和,送上一堆不要钱的‘彩虹屁’。

谢云曦:“?”等等,说好的目中无人,遭人嫌呢?

还有,大家都是男人,这时候看见他这么个眼长头顶,傲慢清高的人不是应该……排挤?敬而远之?无视?唾弃……的吗?

谢文清见谢云曦愈发懵逼的表情,不忍他谪仙人设崩塌,当即咳咳两声,转移视线。

“子墨兄许久不见,风采更甚从前。”,又虚伪假笑道:“吾弟愚笨,仙子二字,多有谬赞,不敢当,不敢当!”

孙亦谦起身回礼,“清竹兄客气。”说完这句,却又转向谢云曦,拱手作揖,自我介绍,“在下琅琊孙亦谦,表字子墨。早闻谢三郎才貌双全,天下无双,今日一见果然……”

顿了顿,“……果然如传言般,容貌俊秀,气质出尘,天下无双。”

谢文清察觉有异,即可警觉,连忙拱手谦逊道:“子墨兄过誉,天下无双二字,吾弟当不得,望慎言!”

孙亦谦眯眼一笑,“世人都道谢家两位郎君兄友弟恭,乃世间手足之典范,今日得见,果然如此。”

转而又向谢云曦贺道,“有兄如此,谢三郎好福气。”

谢云曦深深看了他一眼,暗道:眯眯眼不是近视就是腹黑。

琅琊孙氏——孙亦谦,孙子墨,那不是才子榜排行第三的那位吗?据说和他大哥相杀相爱多年,是出了名的冤家对头啊。

大哥的对头,自然也是弟弟的对头,而且瞧着话里话外,谢云曦又不傻,自然看出这人是冲着他来的。

俗话说得好,来而不往非礼也。

谢云曦暗暗谋算,神情却依旧漠然,也不接他那话茬,只反问:“不是说今日是族内的赏花宴吗?”

重音强调“族内”二字,潜台词便是:我谢家族内的宴会你个外姓人掺和什么,再有,都说是赏花宴了,花不赏,瞎逼逼其他做什么。

心里嘀咕,面上客气疏离,“子墨兄特此前来,莫要辜负这满园牡丹才是。”

孙亦谦自然听出他话中有话,眼中精光一闪,只明面上却道:“云曦君所言极是,是在下冒昧了。”谦逊有礼,一派君子模样。

围观众人不明真相,亦赞:谦谦君子,当如孙家子墨也!

谢文清面上附和,心里却是呵呵。

就在庭内觥筹交错,你来我往之际,谢云曦却漠然出尘,淡定饮茶,只余光扫过满园牡丹,顿觉腹内一空——“…好饿啊!”

怀远附身添茶,恰闻这一声低咛,心中一咯噔。

顺着谢云曦的视线望去,顿时,心中一紧——不……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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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怀远,自信点,把“吧”和“?”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