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南齐谢府的前厅,谢云曦靠坐在榻上, 闭目养神。

只是闭上眼, 晨间的种种依然会浮现在脑海。

轰然炸开的地面,遮天盖目的黑烟,还有空气中浓郁的焦味, 那是生肉在炭火中烤焦后特有的味道, 伴着化不开的血腥,鬼哭狼嚎不过几息, 一切归于平静。

新置换的长袍, 衣袖无序地垂在榻上, 掩去了少年微颤的双手。

他想:很长一段时间内, 自己都不会再吃肉了, 特别是烤肉。

好一会儿, 谢云曦缓缓睁开眼。望着窗外星辰闪烁,听着院中树影婆娑,闻着厅内炉香阵阵, 一切都好似未曾改变。

他亦不管换了个地方, 继续咸鱼躺。

“哎, 也不知昊伯伯和九音哥什么时候能回来?”谢云曦轻语。

“总还需要花些功夫清理后续。”何伯回应道:“那些残留的南蛮倒也没什么, 只咱们城下留下的痕迹需花些功夫, 仔细清了才好。”

又叹:“不过, 今夜啊, 又该有很多人睡不着了咯。”

南齐城大战告捷,南蛮最精锐的百万雄兵全数覆灭。一夕之间,天启在南方最大的敌族百年内再难有生机。

如此劲爆的消息, 想来各大世家都没闲情玩什么皇权争霸了。

不过, 关于烟火的秘密,谢云曦,乃至整个谢氏都无意透露。

只是——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希望这被我炸出缝隙的墙,能晚一天倒塌。”

何伯安慰,“三郎君自可放心,各府家主,长老院都已提前做好准备。只待战场清理干净,这世上便再无人能看出其中端倪。”

闻言,谢云曦只笑笑。

有了裂缝的墙,坍塌不过早晚的事情。而他和他的家族现在做的,也不过是保证这一天能尽量晚些到来。

他有预感,这秘密再如何严密,最多也就能死守一个百年,或者更短。

他们家老太爷和他那位道友,即能在炼丹时无意发生爆炸,并根据爆炸发现最原始的火·药,那么其他人、其他的道人自然也能从偶然中发现必然。

人的脑洞啊,无穷无尽。

而事实上,也确如他所预想的这般,在未来的数十年后,威胁性较低,观赏性较强的烟花应运而世。

再往后三十年,威力小,且不完整的火·药出世,但因几大世家的联合,这配方依然只秘存于几个顶流氏族中。

直至一百余年,今日谢云曦使用的完整版方才被人探究出来,真正揭开了南齐一战的所有秘密。

而随着这秘密的曝光,真正的热武器战争也拉开了历史的序幕。

作为天启历史上,第一个使用热武器,且发挥出惊世效果的谢云曦,亦如谢朗担忧的那般,纵观一生光明,唯南蛮一事颇受争议。

支持者认为,站在天启的角度,谢云曦杀蛮、杀敌无可厚非。至于手段,战场之上,对待敌人自然要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心慈手软实乃大忌。

至于反对者,此战之后,南族消亡,俯首天启。又百年,实现大融合。故,站在反战的角度,反对者认为谢云曦手段过于狠辣,报复心太重,人品有瑕。

当然,有支持者,反对者,亦有中立者,无所谓者,反正就是众说纷纭,谁都说服不了谁。

不过,后世如何评说,此间少年自然无从得知,纵是能猜到一二,可——他人评说,与他何干。

此刻,窗外,月凉如水。厅内,暖炉生香,宁静安神。

谢云曦执一盏清茶,抿了一口。视线无意扫过食案,却是满桌甜品鲜果。

微一挑眉,他笑看向身侧的怀远,“怀远啊,我这刚用过晚膳,你这么一桌东西,是想撑死我呢?还是撑死我呢?还是撑死我呢?”

怀远挠了挠头,“那个,我不是怕您饿吗,毕竟晚膳您就喝了一碗什锦香菇粥,吃了几口酸瓜。”

又道:“回头您要瘦了,憔悴了,回去可要被狠狠念叨的。”

谢云曦抖M道:“这段时日耳根子倒是清静了,可还真有些不习惯。”

——习惯果然是非常可怕的事。

谢云曦暗叹一声,身子自然向后一靠,继续说道:“再说,念叨这都是小事,等我们回去,还有老大一批债要还呢!”

“债?”怀远莫名,他们家三郎君可是同辈中最富有的,什么时候还欠了债?

“哎,你忘了,此来南齐,长老们不说了,这是我私自去北齐的惩罚……之一嘛。”

——有之一,自然有之二,之三。

所以,别看他在城墙上烟火放得威风,可回到家,还是要怂怂地受罚。

想想就很致郁?治愈?

不知是治愈还是致郁,但想起琅琊,谢云曦心情倒是好了许多。

怀远则一拍脑袋,“啊呀,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又紧张道:“那,那个,我原听说,长老们要您去蒙学养养性子。这、这您都来南齐领过‘罚’了,回去您还得去蒙学?”

想到自家郎君梳起左右两丸子的童发,再穿上他们谢氏特制的统一蒙学装,然后混在一堆小萝卜中间——

排排坐,念书书;一二三,做筹算;听钟响,齐回家;排排队,绕琅琊。

“好像,也很可爱呢。”

“可爱,嗯哼!”

怀远一惊:糟糕,他怎么把心里的话给说出来了。

“那个,那个,郎君,您听我说,这,不是,我是说蒙学那些小孩可爱,哈哈哈——”救命啊,谁来救救他啊啊啊啊……

“小曦伯伯……”

“小曦伯伯……”

就在这时,双重童音自厅外响起。

怀远寻声一看,目光登时一亮:救星啊!

“郎君,您看,是可爱的平郎君,安郎君!”重音强调“可爱”。

看着小胳膊小腿跑来的俩小侄儿,谢云曦温柔一笑,“平儿,安儿。”

可就在怀远自以为逃过一劫的时候,谢云曦一边招呼着侄儿过来,一边则对他说道:“我这一去蒙学,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书童的陪伴,是吧,怀远‘小’书童?”

“哈?啊勒!”怀远蓦然想起:他,怀远,谢家三郎随身书童。

不务正业太久,久到已经忘记本职的“小”书童怀远泪目。

——呜呜呜,他不要扎双丸子,不要和小萝卜头一起排排坐,念书书;也不要一二三,做筹算;更不要排排队,绕琅琊。

谢氏书童界,年度最“瞩目”的书童,他不想当啊!

——呜呜呜,现在挖个洞把自己埋了还来得及吗?

怀远忧伤地看向他家郎君,想尝试自我拯救一番。然而,被俩侄儿抱了个满怀的少年并没空理他。

——好吧,就算有空,他也只会喜闻乐见。

毕竟,共沉沦才是最是主仆一场最好的打开方式。

这厢拯救无望,怀远只能默默转过头,看向何伯,“何伯,呜呜呜,您要救我啊!”

何伯艰难地压下不断上扬的嘴角,努力让自己面无表情,“怀远啊,你放心。”

听到这儿,怀远眼神一亮,暗道:果然,人间自有温情在。

感动非常,泪眼汪汪,“呜呜呜,还是何伯您最疼我。”

——年纪大了,说话就是有些慢。

“咳咳,那个,我会让你何嫂帮缝两件蒙学装的,放心。”

缝,缝什么?

怀远眨了眨眼,随即——石化飘零。

“咦,小曦伯伯,怀远小叔怎么了?生病了吗?要不要帮他请郎中啊?”

六岁的谢平,小小一团,半个身子都趴在谢云曦的大腿上,一脸天真烂漫地三连问。

而在谢云曦另一只大腿上,更小更糯的一小团子正费劲地爬着,手脚并用试图独占他“小曦伯伯”一整只大腿。

听到谢平的声音,仅四岁的谢安抬了抬头,“怀远小叔叔要吃药药了吗,哇,药药苦苦。”

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脸庆幸,“幸好安安乖乖,没有病病。”

话锋一转,又道:“怀远小叔叔,阿娘说,生病病就要乖乖喝药药,你要乖乖喝哦。”

听到侄儿可爱的童言童语,谢云曦扑棱一声笑出了声。

他摸着谢安的脑袋,戏笑道:“怎么没见你自己喝药的时候乖乖了。”

谢安嘟嘴,“没,安安有乖乖,安安一直乖乖。”

一旁,谢平拆台,“略略略,才没有呢,你今天早上调皮爬树,还被阿娘说了,明明一点都不乖。”

“小曦伯伯,小曦伯伯,哥哥,哥哥也爬了,阿娘先说他的。”

谢安记性可好了,他复述他阿娘的原话:“身为长兄,不做好榜样,教坏弟弟乱爬树,哼,你说说你,回头便让你爹来教训你。”

一字不落,连语气词都哼得惟妙惟肖。

谢平气得圆了脸,奈何证言确凿,他不好抵赖。最后,只能狠狠瞪了谢安一眼,“下次你被阿娘罚写字,我不帮你偷抄了,哼!”

谢安可是很有骨气的,“不帮就不帮,下回你练武偷懒,安安也不帮你把风了,哼!”

“……”

夹在俩兄弟中间,奉献了两只大腿,又听了一耳“不可言说之兄弟机密”的谢云曦亦是一言难尽

只能说:信息略大,幸好他们爹娘不在。不然,指不定要现场来一出别样的“父慈子孝,鸡飞狗跳”。

不过,俩兄弟互揭,又自爆了诸多老底后,最后还是想起了自己来这儿的正经事。

兄弟俩坐正了姿势,但仍是一左一右,紧挨着他们的“小曦伯伯”。

谢平从怀里掏了掏。

半晌,掏出一把成年男子手掌大小的桃木剑,剑柄雕花,末尾处还挂有一条红色的小剑穗。

“诺,小曦伯伯,这把宝剑送给你。”

谢云曦莫名接过,然后便听谢平说道:“阿娘、阿爹说它很厉害很厉害的,害怕的时候抱着他,妖魔鬼怪就都跑了。还有哦,不开心的时候抱着,也可以把不开心鬼给吓跑的。”

——呃,不开心鬼是什么东西?

谢云曦眨了眨眼,随后,低头看了看手上小小的桃木剑,再瞧了瞧黏在身边的小团子。

沉默些许,他轻笑道:“嗯,谢谢平儿。”

“啊呀,还有安安,还有安安。”

谢安着急地在袖子里掏了掏,没一会儿他便从怀里拿出一只半新不旧,且奇形怪状的……怪物布偶来。

献宝似地,一把塞进谢云曦手心,嘴里则说着:“小曦伯伯,这是安安最喜欢的吉祥娃娃。去年安安生病,红衣姑姑给安安做的,亲手做的呢。可厉害了,安安抱着睡觉觉,病病就好了,也不用喝苦苦的药药了。”

红衣姑姑,即谢年华,只她平日最爱穿红衣,故而家中几个小辈就总爱唤她红衣姑姑,或红衣小姨之类。

谢云曦看着手上模样好似怪物,但却被唤为“吉祥娃娃”的布偶——呃,他家二姐做的,那就难怪了。

就在他心中吐槽谢年华女红的时候,谢平突然伏到他肩上,对着他耳朵,自以为小声地道:“嘘,小曦伯伯,你自己偷偷藏起来抱哦。安安一共就这么一只吉祥娃娃,怀远小叔叔那么大了,他能自己喝药药的,大人喝药药不怕苦的。”

耳聪目明的怀远:“……”他真的没病,不用喝药药啊啊啊啊。

谢云曦:“……”呃,怀远是大人,那他是小孩?啊呸,这不是重点。

瞬间歪楼的谢云曦晃了晃脑袋,“谢谢安安。不过,我也没生病啊,竟然安安只有一个,要送了我,以后就没吉祥娃娃保护安安了,小曦伯伯可不能让安安生病。”

谢安仰着脑袋,“安安已经长大了,不用吉祥娃娃也没关系了。”

又道:“小曦伯伯是最好看的仙人伯伯,当然不会生病。”

谢云曦笑,“那你送我娃娃干嘛?”

“因为小曦伯伯不开心。”

谢安一脸天真,“我把最宝贝的宝贝送给小曦伯伯,伯伯就会开心,安安收礼物的时候就很开心,饭饭也能多吃好多好多。”

谢平附和,“对呀,对呀,小曦伯伯要多吃饭多吃菜,才能健健康康。”

又一本正经道:“我问阿娘,阿娘说小曦伯伯不开心,所以晚上才吃好少好少,阿娘都心疼坏了,刚给我们洗澡的时候就一直叹气,阿娘都说小曦伯伯瘦了,憔悴了。”

谢安连连点头,“就是,就是,小曦伯伯开开心心,多吃饭饭,要和安安一样做个乖小孩。”

谢平不乐意了,“臭安安,小曦伯伯才不像你呢,你一点都不乖。”

“哪有,哪有,安安最乖,就要小曦伯伯像安安。”

“不要,要像我……”

“像安安……”

“……”

本来还很感动,奈何,这感动不过一息。

谢云曦一手拿着桃木剑,一手拿着“吉祥娃娃”,无语地夹在俩侄儿中间,听着两人“像他像我”来回争执,心情莫名复杂。

“按照关系链,难道,不是你们像我吗?”

然而,沉浸在“兄友弟恭”日常的俩兄弟并没空理会他。

被无视的谢云曦:“……”

一刻后,谢安氏寻来。

然,刚走到门前,她便挥手令身后的仆人退去,莫要发出声响。

此时,谢平和谢安正团着身子,盖着毛毯,小脸侧着,枕在谢云曦左右两腿上,睡眼朦胧。

而被他们当枕头枕的少年,手上正拿着一卷故事书轻柔地念着。

细看,在少年的怀中,亦放有一把小小的桃木剑和一只奇形怪状的布偶。

谢安氏对这两样东西极为熟悉,毕竟是她俩儿子最宝贝的东西,平日睡觉都要抱着,谁都不让碰。

“这小气巴拉的俩臭小子,感情还看人下碟,真是白生白养了。” 谢安氏有些泛酸地嘀咕。

话是这么说着,但眼中却透出几分欣慰。

夜渐深,月光透过木窗笼罩在少年的身上,温柔明朗的声音如清泉低咛,述说着童真童趣的故事。

那故事里的世界没有纷扰,亦无争斗,只有无尽的安宁祥和,美好和奇妙。

一如此方天地,此间少年郎。

谢安氏是位极温柔的女子。未出阁前,她曾希望自己能嫁一位寻常世家的文人,红袖添香,平凡一生。

可千万人之中,她偏就和谢九音这么一位将军看对了眼。

当然,论文采,谢九音亦当得起一声才子,平日得闲,自也红袖添香,但平凡一生却是没有的。

成婚多年,她只静静守着南齐谢府这一方天地,平日少理战乱,但亦知隔着府墙,墙里墙外却是两个世界。

墙外,战火纷飞;

墙内,岁月无忧。

谢安氏回首,看了眼院中高耸的围墙。

这是她的丈夫,她的父亲,她的族人们用鲜血和汗水筑起的最后一道防线——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这时,厅内,少年温柔的声音渐渐低去,最后,陷入久久的静默。

谢安氏看去,只见月色中,少年轻柔地收起手上的书卷,低头,笑看腿上两团呼呼大睡的小人们。

稍纵,少年似感受到门外的目光,微一抬头,便是展颜一笑。

“嘘!”

谢安氏掩唇轻笑,缓缓上前,静坐少年对案。

月光皎洁,将她一同笼罩,温柔缱绻,宁静美好。

院外,灯火摇曳,高墙静默安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