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 有一就有二。有些事儿一旦跨出了第一步,后续种种自然水到渠成。

无心在克服心理障碍吃下第一只秋蝉, 尝过第一个白蚁丸子后, 便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和嘴。

不过半刻,一席本就不算多的午膳便被他扫**精光。

秋蝉酥脆,白蚁浓香四溢。凉皮鲜滑、酸辣爽口, 再配以脆嫩清甜的葱白和香软清糯的蒜瓣, 一时间,各种滋味涌上舌尖。

然, 秋蝉、白蚁、葱白、蒜瓣亦为熏烤, 其中烟火之味叠加, 若单以凉皮不足以中和。

刚入口自然觉得唇齿留香, 可待后续回味之时, 终究会残留些烟火之气。

好在, 谢云曦一早便考虑到这一问题,故将唯二的一颗无比珍贵的鸡蛋直接混水清蒸。

清蒸而成的蛋汤清而香,味亦平和。

入口的刹那, 唇齿残留的酸甜咸辣被完美中和。

若熏烤之物是绽放的烟火, 那么这蛋汤便是烟火燃尽后抚平人世萧索的那一味“宁静平和”。

烟火璀璨, 只是刹那。

平淡安宁, 却得永恒。

临了, 再咬上那么一口清脆香甜的柿子糖水, 那滋味一如清泉渗蜜, 令人回味甘甜。

如此一席一膳,层层递进,味美色佳, 又如何能违心说一声不好。

“哎——”无心轻叹, 心绪繁杂。

按照他原设的剧本,这一关谢云曦定是完成不了的。

他本打算借题发挥,在对方失败之后,立足高处,来一番逼格极高的长篇大论。

当然,其论述的中心思想通俗点概括,大致便是:啧啧啧,还谢家谪仙呢!

有盐有面,你谢三郎尚欠做不出什么能吃的,那些个连米面都买不起的流民,他们又该如何的举步维艰。

说到底北齐流民不易,尔等谢氏难辞其咎。

听听,这腹稿,这言辞,当真至高至圣,既能引谢氏为善,又可凸显他一代神医伟光正之形象——两全其美,妙哉,美哉。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他谋算好所有,却忘了这世上总有人不按理出牌——他家蠢徒弟如此,谢家三郎亦如此。

只是这一个个的奇葩,怎么都让他给遇上了呢?

无心暗自吐槽,抑郁万分。

余光一瞥,视线扫过食案。案上盘碟光光,不见半点残留。

这下可好——抑郁不减,尴尬又添。

昨晚他本就没吃多少东西,今儿个一早又忙着“装模作样”,自然也没时间吃什么早膳。

饥肠辘辘之下,又如何禁得起谢云曦那一席佳肴的**。

好在,无心脸皮向来厚实。

秉承着“只要自己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的行事准则,没一会他便调整好状态。

“咳咳”两声,他很是正经地说道:“如此条件竟能做出这么一席午膳,老朽心服口服。”

闻言,谢云曦一脸乖巧,很是谦逊,“大师谬赞。”

无心摆了摆手,很是感慨,“老朽活了大半辈子,未曾想,今儿个竟在你这小子身上看走了眼。”

又道:“不过也是,谁能想到堂堂的谢氏儿郎会洗手作羹汤,手艺竟还好的出奇,想来平日没少进庖厨,做农活。”

其实真若是细细推敲,无心亦能猜出谢云曦身上的异样。毕竟早前便又谢家三郎做花宴,善农事的诸多传闻,加之这些年对方又发现过不少新的作物,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的文人才子能做到的。

可偏偏谢云曦姓“谢”。

谢氏嫡系,最尊贵不过的血脉,怎么想都不可能想到他们家最宝贝的三郎君竟会下地进庖厨。

若非亲眼所见,就算谢云曦自己亲自爆料,估计也没人会信。

谢氏荣光之下,再多的破绽,再多的不合理,都抵不过一句:“他是谢氏子弟”。

——就是这般霸道,这般无理。

而北齐,地域辽阔,物产亦算丰富。虽比不上都城、琅琊等中心领域,但也算繁荣。

不然,作为弟控的谢朗又如何会将北齐这一脉归于谢闵旗下。

至于北齐城,虽说是边境之地,常有战事,但它却又连着一条向外域延伸的商道。

多年前这北齐城本也人来车往,商业昌盛。可惜谢闵这一去,便连着逼“疯”了谢家两樽“弟控”。

商道虽重,但并非无可替代。其他世家自也不会为了这么一条商道去招惹“护短病”发作的谢氏。

如今的北齐城,谢氏荣光笼罩,却越发萧条荒凉。

流民经年累月只增不减,治安民生一日不如一日。

对于谢氏复仇之事,无心无可指摘,亦能理解。

但,寻常百姓又何其无辜。

想到这些年在北齐的所见所闻,无心多有感触,便也不再执着于原定的计划。

他看着谢云曦,很是由衷地感慨,“世人常言君子远庖厨,但老朽瞧着你们一家子倒挺开明。可惜,开明如谢氏,为何却看不到北齐城如今的近况呢?”

话题突转,谢云曦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北齐城?近况?”

——敢情这无心绕了一大圈子,所谋之事竟然是北齐城的民生?

后知后觉间,谢云曦琢磨出味来,“所以,大师您的意思是,我谢氏恢复北齐城民生,您就同我去琅琊,救我兄长?”

“你小子倒是机灵。”

无心随口夸了一句,转又道:“老朽确实意在北齐,但要的却不仅仅是简单的‘恢复’。”

所谓恢复,不过是谢氏收敛手脚,回归从前三足鼎立的平衡。

其他各世家和皇族势力重入北齐,谢氏回归幕后,坐山观虎。

这模式并没什么毛病,若慢慢恢复,估计也就五六年的时间,便可令北齐恢复到原有的生活水平。

五六年于世家、皇族不过眨眼,可对于那些挣扎在温饱边缘的流民却太过漫长。

其实若世家皇族想,恢复北齐并不需要五六年,但问题就在于这事对他们并无多少好处。

基础建设这种事,短时间内,大多无利可图,甚至可能血本无归。

世家也好,皇族也罢,终究还是以利为重的一群人罢了。

所以,仅仅是“恢复”,对于现如今的北齐,特别是北齐城的流民而言自然是不够的。

尤其是今年,秋已至,冬——已经不远了。

一场寒冬,足以抹去上千流民的生命。

“老朽要谢氏保证,今年北齐九成的流民能安然过冬,一年内,七成流民能安居乐业,三年内,北齐恢复你父亲——谢闵生前的民生水平。”

说完这些,无心便定定的注视着自己身前的少年。

然而,谢云曦却是一脸茫然。

见他并不做表态,无心自然心生误解,“怎么,是太难了做不到,还是有损你谢氏利益不想做。”

无心冷下脸,语带寒芒,“看来,谢氏也不过尔尔,所谓护短,在绝对的利益面前也一样溃不成——”军。

“哈?”谢云曦挠了挠头,“那个,不是,我还以为您要说什么天大的难事呢,敢情是这么点要求啊。”

——这么“点”要求?

看着一脸“就这,就这,艾玛,你早说”的少年,无心莫名陷入自我怀疑:难道恢复民生真就那么简单?

听了全程的谢十二和谢年华其实比无心还要懵。

虽说谢氏底蕴深厚,但这些年北齐确实损耗颇大。

北齐地域算起来差不多就相当于一个省市,这一省的经济民生单靠一族之力修复——呃,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好嘛!

谢十二看着谢云曦绝美的侧脸,一时竟不知该做何表态。

对家族有信心是好事,但这般迷之自信,这般狂妄——“一定是琅琊那儿的教育出了什么问题,不行,回头得找谢朗好好说道说道,瞧瞧这好好一孩子,怎么就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听到谢十二的嘀咕,谢年华再次陷入沉默。

明明最有问题是谢云曦那小子,和琅琊有啥关系,和他父亲有啥关……“不对,好像确实有那么点关系”。

过分溺爱,致使某人过分狂妄。

看着狂妄不自知的某少年,谢年华万分头疼,“咳咳,三郎,莫要轻狂,做人要谦逊,咱们家也没到一手遮天的地步。”

“哦。”谢云曦不置可否地眨了眨,随即又颇为无辜地说道:“我没狂妄啊,至于谦逊,二姐,你自个有这玩意儿吗?”

“……”并没有谦逊这美德的谢二姑娘,“喂,这是重点吗?”

“……”担忧教育问题的谢十二这下更担忧了,“要完,后辈堪忧,这可如何是好。”

内心再三受到重击的无心:“……”能来个按理出牌的人嘛,这一个个的,咱就没一个正常的。

一时间,厅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作为“背景墙”,郝平凡后知后觉地回过神,“咦,大家怎么都不说话了?”

很是不解的挠了挠后脑勺,左右看了一圈,突然灵感一闪,当即自拍脑门,“哦,我知道了,瞧我这木头脑子,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呢?”

说着,郝平凡便自顾自的从右袖袋中掏出一张绢布。

“应该是这份吧,刚也没听到先生发暗号,也没见云曦兄弟他们讨价还价呀?”

郝平凡看着手上的那一张绢布,一边回忆,一边呢喃:“也不对,刚走了会神,指不定是走神的时候错过了……”

这般一想,他便又掏起了自己左侧的袖袋。稍纵,手上便又多出一张一模一样的绢布来。

郝平凡左右打量,却不知道该用哪一张。

遇事不决,自然是要不耻下问。

“先生,我刚见您用膳,瞧着太香就有些泛饿走神,那个,我也不知道您要哪一份手书。”

郝平凡晃了晃右手,“是这一份条件折半的?”

又晃了晃左手,“还是这一份您最想要的?”

闻言,众人纷纷侧目,看向无心。

谢十二:“……”这事竟然还能预备两套方案?

谢年华:“……”艾玛,竟还能讨价还价,这下亏大发了。

谢三郎这傻子,嘴溜的那么快干啥。这下可好,回头她又要被家里头那几个长老给念叨死。

至于为什么嘴瓢的是谢云曦,被念的却是她——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谢氏,全族皆为双标颜控。当然,这里的全族,自然包括谢年华本人。

而就在谢十二和谢年华暗自吐槽之际,那厢的无心同样心生诸多“草泥马”(一种神兽)。

在历经人设全面崩盘之后,原以为再没什么能被坑的,不曾想,他还是低估郝平凡的“威力”。

人生得此“佳徒”,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无心颇有些生无可恋地看着郝平凡,然而对方却依旧懵懵懂懂。

青年歪着脑袋,一脸疑惑地发问:“先生,您怎么了,您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眼睛出毛病了呀?”

说到生病,郝平凡皱了皱,很是担忧。

“先生,我就说您这都一把年纪了,别老瞎折腾,老熬夜的,回头生了病,您还得吃药。可是您又怕苦又怕涩的,每回吃个药吧,咱屋子那些花花草草就要死上好几株。”

谢云曦没忍住好奇,顺口便问:“为什么你家先生吃药,花花草草却死了?”

“还能为啥,那些药都被先生用来浇花草了呗。”难得有人可以倾诉,郝平凡自也乐得倒苦水。

“我们家先生最不爱吃药了,不是背着我偷倒了,就是吃了药闹脾气。回头还总爱吃糖啊蜜的,可他又爱面子,总觉得那些甜食是小孩吃的,回头便忽悠人,说是我吃了糖吃了蜜,自己给忘了。”

想起年幼时自己莫名背的那些黑锅,郝平凡便又忍不住地感叹:“哎,这些话也就忽悠小孩,早先年我就不信了,也就先生还傻乎乎的,总以为我像小时候一样好骗……”

神医怕吃药,还爱偷吃糖。

槽点太多,无力吐槽。

“咳咳!”眼见自己的黑历史越扒越多,无心连忙打断,“瞎说什么,你个小孩子家家,没事走什么神,饿了就赶紧去自个屋里啃干粮去。”

三十好几的“小孩子”——郝平凡闭了嘴,本想反驳自己没瞎说,回头一听可以回屋吃东西,便又忘了前面想说的话。

“那先生我先去吃东西了,云曦兄弟可好了,还给我留了一碗凉皮呢。”说完,他便迫不及待地起身,往厅外跑去。

“等等!”无心一口气上不来,却又不得不把人喊住。

看着一脸憨厚懵懂的青年,无心扶额,有气无力道:“把你手上的手书留下再走。”

“哈?哦——”郝平凡恍然拿起手上的两块绢布,“我差点就忘了。”

说着伸出手来,正想把绢布拿给无心。

手伸到一半,郝平凡却又纠结起来,“那个,先生,您刚也没说要哪一份。”

“……”还有完没完!

无心僵硬着脖颈抬头,深吸一口气,却还是没忍住——“郝·平·凡你给老子抄一百卷《百草册》,然后立刻马上给老子滚!”

能把一代神医气到这步田地,真是不容易。

一时间,谢云曦三人皆目露钦佩、同情之色。

而看着暴跳如雷的无心,郝平凡却习以为常。

他一边识相地把两张绢布放到无心身前的食案上,一边又不解的询问:“先生,所以您到底是先让我滚,还是先抄书啊?”

众人默然。

然而,郝平凡却不觉自己的话哪里有问题。

余光扫过食案上的空盘,饥饿感似乎再次被唤醒。

不待无心反应,他便又开口说道:“先生,能不能先让我把厨房的凉皮吃了再滚再抄书啊?”

无心:“……”

谢云曦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