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 风起见秋意,临午闻炊烟。

檐下, 无心负手而立, 凝望石屋烟火袅袅。

他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料到谢云曦这般娇贵的世家儿郎竟能做到这般地步。

在烟火生起的刹那,他脑海中亦闪过少年那双本该无暇的手。

白锦起斑驳, 美玉裂残痕。

“何苦来哉。”

无心惋惜, “如此费力,也不过枉然。纵然有些许厨艺, 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老朽这百草居就那么些东西, 他谢三郎又能做出什么佳肴来。”

说着, 又轻叹道:“哎, 年轻人啊, 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听到这话,谢年华则暗自嘟囔:“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不是您老人家嘛,也没见过谁一把年纪了, 还装神弄鬼的, 偏还能把自家屋子给烧了, 也是够奇葩……”

然而, 她向来大大咧咧, 粗声粗气惯了, 所谓低语, 也不过是自以为的低声细语。

四周空气寂静如渊,显得格外诡异。

待她察觉异常,却已为时已晚。

背后说人者同被说者相视而立, 一时间, 淡淡的秋愁徒然散去,唯尴尬渐生,沉默蔓延。

谢年华心虚掩面,尬笑以对之。

半晌,谢十二开口,极为做作地呵斥:“咳咳,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大实话。

这般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句,一转头,又十分歉意的对无心说道:“大师莫怪,小孩子家家的,童言无忌嘛。”

“呵呵——”见鬼的童言无忌,你当你家侄女三岁半呢!

“无碍,老朽向来心胸开阔。”

谢年华:“……”

谢十二:“……”

这厢,你来他往,比着谁家脸皮更厚。那厢,忙忙碌碌,洗手做羹汤。

转眼,日头正当中。

无心抬头,略算时辰,“午时已至,看来这膳,老朽是等不到了。”说着,他亦负手入厅,拂袖而坐。

“等等,还差半刻,三郎……”

谢年华的话还未说完,厅外便传来一声:“大师,劳您久候。”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少年执盘入厅。

稍纵。

无心低头,端详食案。

两侧,谢十二和谢年华心怀好奇,故倾身,侧目而望。

主案之上,木盘之中,一黑石,一汤罐,两陶碟,一陶碗。

黑石做盘,上置葱白、蒜瓣,又缀盐沫,辣酱。

汤罐为器,去盖可见乳黄嫩滑之物,晶莹剔透,亦缀绿沫些许。

陶碟古朴,一碟置白蚁、秋蝉;一碟置柿片裹糖蜜。

木盘正中,偌大一陶碗,内有清透凉皮,上缀酸柿酱,又点绿葱白蒜沫和些许辣根之酱。瞧着倒是色泽清雅,却未见半点油脂。

这般细细打量,倒也算是两荤两素,一汤一甜品,连主食都已齐备。

凉皮,无心虽未见过,但也能瞧出是面粉所制。而蛋汤亦是家常,只谢云曦所蒸之蛋瞧着却无半点褶皱,模样倒是比寻常人家做的要好看许多。

至于味道如何,暂且不知。但光瞧那色泽香味却已令人垂涎。

至于那石上的葱白和蒜瓣,一瞧便知是熏烤而成,并无稀奇,倒是这底下的黑石叫无心暗赞了声:妙哉

熏烤之物,最重火候,最忌冷食。

而谢云曦显然是想到了这一层,故以热石做盘,瞧着别致,又可保石上膳食余温不散。

然,傲娇如他,面上依然淡淡。

不过,当无心的视线落在那一碟白蚁、秋蝉之上时,那波澜不惊的面色倒是起了些许波澜。

蝉可入药,但这般整只食用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至于白蚁,这等祸害家木的害虫向来“人人得而诛之”,自无人会烹而食之。

盯着那碟看了许久,无心又抬头瞧了瞧对面静坐的少年。

少年面色疲乏,衣有余灰,瞧着比原先不知狼狈多少。然而,他面上依然梨涡清浅,笑容可掬。

“大师,容我为您稍作介绍?”

无心未答,只挑眉反问:“谢家小子,你这是对老朽心有不满?”

谢云曦歪了歪脑袋,“晚辈对您再敬爱不过,怎会对您不满。”

无心呵呵冷笑:“那你为何给老朽吃这等恶心的虫子。”

“大师,这怎么是恶心的虫子呢?”谢云曦指着食案上的白蚁和秋蝉,很是认真地说道:“这可是世间最美味的肉食之一。”

说着,他亦热情推销起来,“您别瞧它们肉少,味道营养却是极佳,当真是——居家旅行,野外郊游求生之必备食材也。”

“呵呵——”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无心翻了翻白眼,“那行,你小子竟说这虫是美食,那不如你先吃上一口。”

闻言,谢云曦略有些犹豫,“可这午膳就这么些量,若晚辈吃了,您万一不够,这……晚辈输了事小,您老受饿那事就大了。”

无心见他迟疑,却愈发认定心中所想。

“哼,尔等伎俩当真无趣,老朽当年用的可比你好上许多。”

“老朽当年用的可比你好”——这话,怎么听着信息量略大呢?

谢云曦眨了眨眼,却又听无心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教育道:“你说说你这小子,恶心人也没个技巧,好歹你恶心人前,先把这虫用面或其它食材裹上那么一层,待人吃下,再告知,可比这赤条条地端来要有用的多。”

——这好好的,怎么就教育起他来了,还是教他怎么恶心人?

一时间,谢云曦竟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

稍纵,余光扫过无心身后站定的青年——忽然福灵心至,竟深刻、直观的理解了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不过,无心那人设早崩得不能再崩。

无论是徒弟帮着崩,还是他自个嘴瓢自崩,反正崩着崩着,谢云曦这会儿自也习以为常。

他很是淡定地执起食案上的公筷,笑言:“大师既不嫌弃膳食量少,晚辈自恭敬不如从命。”

说完,还不待众人反应,他便已执筷沾盐撒秋蝉。

“呲——”一声,黑石生起一阵热气,盐沫稍融,渗入蝉身。

谢云曦夹起盐烤秋蝉,张嘴便是一口吞。

“谢家小子,你……”无心未曾想,自己不过一句挪移之言,谢云曦却当真执筷吞蝉。

心下一惊,伸手正要阻拦,却还是慢了一步。

谢十二亦不觉虫能做膳,亦担心这是少年意气,故赶紧上前,急言:“三郎,快,把嘴里的虫子吐出来,你这孩子,怎把玩笑当真了,那虫是能吃的嘛!”

谢云曦鼓着脸梆子,正寻思着是先咀嚼还是先做解释。

而就在他纠结的那一刹那,另一侧的谢年华便先一步开口,叹道:“哎,真是的,吃就吃呗,好歹多解释那么几句,你以为这是琅琊呢。”

这些年早来,琅琊谢家早已习惯了谢云曦这一言不合就“乱吃东西”做派。

早年间,他们自也曾为此提心吊胆,但事实证明谢云曦从未出现食物中毒之类的事——倒是常常吃多了撑着,需多备些消食药丸。

此时,看着一惊一乍的无心和谢十二,作为过来人,谢年华自是老成地安慰道:“二位莫要担心,我家这弟弟别的不说,就食之一道天赋异禀,如有天佑。只他说能吃的,好吃的,那绝对错不了。”

闻言,无心和谢十二自是将信将疑。

不过,这会儿当他们冷静下来,细细看去,方才发现谢云曦正一脸美滋滋地咀嚼着嘴里的秋蝉。

精心烤制的蝉,入口便是一阵焦香酥脆。待咀嚼,唇齿亦生丝丝咸香。饱满的肉质,脆香的口感,伴着果木浸透的清香,当真令人回味无穷。

一口秋蝉并无多少,然,这东西吧,吃着其实挺容易上瘾。吃一口便想吃第二口,其中滋味无法形容,唯亲食者方知其中美妙。

谢云曦回味着舔了舔唇,又颇为遗憾地看了眼食案上仅剩不多的几只秋蝉,“哎,可惜一共就这么几只,不然晚辈还能陪您多吃上几口。”

说完,话锋一转,复又道:“那什么,大师,这白蚁丸子我也替您先尝一口吧,这般一来,您老也好放心食用这席上午膳,免得您提心吊胆,影响食欲可就是晚辈的不是了。”

这些话,听着还挺善解人意,但有眼睛的人都能瞧出这人纯属就是自己贪吃。

只见谢云曦客套话刚落下,便已手起“筷”落,迅速吞下一口白蚁丸,愉快地咀嚼起来。

无心不禁疑惑——这秋蝉和白蚁当真能吃?当真如此美味?

好奇之心驱使,无心犹豫着,犹豫着——最终,他还是未能战胜心中的好奇,抬起执筷,伸出那令他余生追悔莫及(并不)的一筷。

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夹筷谁言食虫医。

千百年后,北齐沧海桑田,然其民间却依然流传诸多神医的传说。

其中,流传最广的便是:天启神医名曰:无心。医术高超,心怀天下,曾以一人一言助兴北齐,救万民于水火。

医者仁心,当如斯也。

然,其人古怪,常年以虫为膳,非虫做饮,故其又名曰:蟲医。

然而,后世种种,此间老翁不知,此间少年亦未知。

此次此刻,白须老翁正夹筷,执起他人生中第一口虫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