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的好, 船到桥头自然直。

这不,就在谢云曦扶额沉思之际, 这屋内的一处木梁正不偏不倚地映入他的视线。

木梁斑驳, 刻画岁月痕迹。

只定睛细瞧,那梁上亦可见成群结队,或星星点点的白蚁。

石屋仅有几根主梁, 按理说这些爱啃木头的家伙本不该在此。但偏偏这会儿却一群接一群的沿着木梁向上攀爬, 随后又一个接一个的没入梁上各处缝隙,洞口。

谢云曦不知何故, 竟盯着那些白蚁出了神。

见他如此, 郝平凡自然疑惑。顺着对方的视线向木梁处看去。

平平无奇的木头, 再寻常不过的白蚁。

郝平凡并不觉得它们有什么值得关注的, 故也只是随口感慨:“正厅走水, 估计也把这些小虫熏了个够呛。不过, 这些个小东西倒是机灵,还知道换个地重新筑巢。”

“良禽择木而栖嘛。”谢云曦无意识地接上话茬。

然而,话一刚落, 一道灵光突然映入脑中。

“良禽?禽类!”谢云曦蓦然击掌, “对啊, 我怎么忘了还有这一茬子。”

“哈?”

看着突然兴奋起来的少年, 郝平凡自然摸不着头脑。

刚还愁眉苦脸, 只盯着木头和白蚁发呆, 怎么这会儿就突然喜形于色?而且这白蚁也实在不能算是“良禽”吧?

大喜大悲, 不利身心,恐生疯癫,易胡言乱语。

郝平凡很是担忧地询问:“您, 这……没事——”吧?

不待他说完这最后一字, 谢云曦便已执筷执碗,走向木梁。

一刻后。

看着桌上那一碗密密麻麻白蚁,不知怎得,郝平凡竟生出几分难言之感。

一侧,谢云曦却蹲坐在木桌前,一脸慈爱且垂涎地盯着碗中的那些密令人头皮发麻的“蚁尸”。

少年朗朗,目带星光;眉目温柔,梨涡清浅——这本是赏心悦目之景,但看着却毛骨悚然。

“这白蚁个头还挺不错,也不枉我辛苦夹了这么久。”

看着那一碗小山似的“蚁尸”,谢云曦成就感爆棚之余,亦心生遗憾。

“哎,可惜这会儿没油,不然炸上一番,撒些许盐沫亦是极好的美味。不过文火微烤或轻炒其实也不错。想想那滋味,那口感,当真妙哉,美哉。”

说着,他还颇为真切的感慨:“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诡异的画面,配上这颠覆常识的言辞,郝平凡眨了眨铜铃大眼,一脸三观受创道:“云……云曦君您不会是……想吃这虫子吧?!”

“没有啊。”

听到这般果断的回答,郝平凡松下一口气。

然而,谢云曦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大喘气道:“我倒是想吃,可距离午膳也没多少时辰,就这么一碗白蚁也就刚够你家先生吃一顿的……”

听到这儿,郝平凡大脑便已空白。他并无多少意识地呆问道:“吃……吃啥!?”

“当然是吃这白蚁呀。”谢云曦指着桌上的碗,很是理所当然。

少年神情自然,就好像在说天下下雨,鱼要游水,鸟要吃虫一般,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郝平凡瞧着,不禁开始自我怀疑:难道这白蚁还真能吃?是我太大惊小怪,还是太孤陋寡闻?

“嗯!”挠了挠头,再一沉思:这白蚁好像是没毒。可就算没毒,那也是害虫呀?还那么小点肉,能有什么味道?

就在他万分纠结之际,只听“啪”的一声轻响,“对了,刚在草亭,我还听到几声窸窸窣窣的凄切之声,想来这百草居定还有几处秋蝉,那蝉可是好东西。”

郝平凡一脸懵地复读:“秋……秋蝉?”

“平凡兄,我跟你说呀!”谢云曦一脸天真无邪,热情安利:“这蝉可是个好东西,特别是这秋蝉,或炸或烤那都是人间美味。待我抓来,正好和这白蚁凑俩荤腥。”

说着,他还顺手撩起了衣角,熟练地往腰带处一塞,又扯了扯碍事的衣袖,卷起至腰的长发。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原本衣冠楚楚,端正高雅的世家才子便成了乡间野小子。

瞧着倒是挺方便干活,就是反差——太大。

不过,郝平凡这会儿还沉浸在“怎么蝉也能吃”的新世界观中,倒也没注意他此时的模样。

日头渐升,高过屋檐,距离午膳已不足两个时辰。

掐指一算,谢云曦自不敢耽搁。跨步疾走,欲到屋外捕些秋蝉,再寻些其他可入食的材料。

待要跨出门栏前,他蓦然想起一事,故顿下步来,回首确认,“平凡兄,您家先生只说不能用百草居‘外’的东西,也不能让人帮忙,但若我在这院里亲手抓的,或摘挖得来的食材,他可没说不能用吧?”

闻言,郝平凡回过神,略一回忆,“嗯,确实如此。”

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谢云曦但笑不语,麻溜转身,向着不远处的草亭跑去。

此时,草亭内并不见人影,原本在此处的无心,谢十二和谢年华也早已移步至偏厅。

正厅待客,但刚走过水,损失虽说不大,但修复整理却也需要时间。

按原定的计划,无心本是要好好晾一晾谢家众人,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这不,装逼不成反引火,一身轻纱遇秋风。

一如谢云曦所想,无心那一身白衣轻纱虽出尘缥缈,但这一大清早的,还是入秋时节,可不就是典型的要风度不要温度嘛。

刚开始,无心还能硬撑着,借着热水暖身。但这水喝多了也容易出事,毕竟人吃五谷,定有三急。

这不,刚目送谢云曦入庖厨,无心便因饮水过多而起了尿意。

冷意未尽,尿急又起。

忍耐许久,待到实在忍不住,他也只能无奈入草屋。

但他进了屋,自然也不能独留客人再外,显得他过于失礼倒是小事,但刁难的太过刻意,就显得他这一代神医无甚谋略,实在有碍脸面。

天大地大,面子最大,无心纵然无奈,也只能便宜谢十二和谢年华。

两人先一步入厅,无心引至厅外便以“晨起未梳装”为由回了卧室,解了三急,换了厚袍。

待谢云曦重回草亭,无心正入席,同谢十二、谢年华相对而坐。

三人听到院中动静,自是侧目观望。

见少年去而复返,无心初以为这人是做不出东西来讨饶,或求放弃的。

然而,少年疾步至亭外老树下,却只是安静的站在哪儿,仰头凝视高耸的树梢,久久不见动作。

草亭外,杂草间,一棵颇有年岁的柿子树盎然立于其中。

树枝繁茂,盖过亭顶,只这树长势却不正,瞧着像是一位身形巨大的老者弯了脊背,摇摇欲坠,却又坚韧扎根,在这荒野贫土之中,例数着此间风雨和沧桑流年。

歪树累果,颗颗圆润,青翠欲滴。

秋已至,柿有果,只未到采摘时节。

要说这树,还是当年无心选址建茅庐时特意留下的。原是想着秋日能多一口果蜜,可谁知这柿树长得虽茂盛,但果实吃着却十分苦涩。

无心只吃过一回,便再没打理过这柿树。好在,这树本就野生野长,本也无须照料,这些年长势越发茂盛,入秋亦可见不少累累硕果。

这些果子虽无人食用,却是便宜了此处的虫鸟。

谢云曦之前听到的蝉鸣之声便是从这柿树上传来的。

不过,少年立于树下许久,虽已看到树干上栖息的秋蝉却并不着急捕捉,只细细端详这柿树,瞧着树上那过于青涩的柿果。

瞧着便知是在打那些果子的主意。

无心抚须,冷眼笑道:“荒野的果树,若能吃,早被这北齐的流民分而食之,又如何能活这么多年。”

说到“北齐的流民”,无心颇有深意地瞥了眼谢十二。

其中意味,自然不言而喻。

谢十二默然,直视无心。两人四目相对,却久久未语。

无心所示,不过是在讽刺他们谢家为一己私利,枉顾天下,枉顾这北齐民众。

可于谢十二而言,这天下,这北齐虽重,但家人才是他心上排位第一的存在。

其实,若不是怕得罪无心,谢十二还真想问对方一句:若吴忧同谢闵互换,当年被南蛮暗害的是他的长兄,那今日之无心是否还能这般——站着说话不腰疼。

忧国忧民,心怀天下,能有这般美德,谢十二自然是敬佩的。

但——说到底,针没扎在自己身上,痛的永远都是别人。

无心无法理解谢家之怨,谢家也未真正懂得吴优之死对他造成的伤痛。

感同身受,说说而已,谁又能真正做到。

虽知自己有求于人,但触及原则性的问题,谢十二依然寸步不让,目光坚定。

“哎——”

无心见此,无奈一叹,却并未多说什么,只道:“你家侄儿倒是机灵,可惜,他就算想到用柿子为食,可这树结的果本就十分难吃,如今更未到时候,半生不熟的,又能做什么?”

闻言,谢十二微微皱眉,却是不解:“三郎怎么不在厨房做膳,反而跑去看这柿子树?”

“呵,做膳?”无心冷笑道:“那也要他做得出来。”

不过一席午膳,以自家侄儿之能,谢十二并不觉有何难处。

除非这考验另有乾坤。

想到此处,谢十二和谢年华相视一眼,复又看向无心。

鹤发老翁,抚须安坐,老神在在,犹然便是胜券在握的模样。

碍眼之极,偏又无可奈何。

擅谋如谢十二,火爆如谢年华,这会儿也只能憋屈地移了视线,装乖做鹌鹑。

而就在这时,院中的谢云曦却突然有了动作。

只见少年一跨步,一伸手,一抬腿,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便攀坐于高树粗枝间,悬空晃腿,好不潇洒。

无心不是没见过人爬树,但在他固有的印象中,世家子弟多自持,特别是这谢氏一族,其名下子弟向来以“龟毛”著称。

如琅琊谢家上一任家主,谢云曦之祖父——谢老爷子。

无心记得自己年少时曾参加过一次登山游春会,真巧,谢老爷子那会儿也在,不过那时的谢老爷子还是位翩翩少年郎。

时隔多年,无心对往昔之忆早已模糊,可却依然记得少年时期,那位谢老爷子的“龟毛”。

三步一洗漱,五步一换装,七步燃熏香。

人家登山少不得汗流浃背,脚有淤泥,可那谢家老爷子走到最后却依然是白衣飘飘,一尘不染。

这些年,虽听闻谢老爷子“**”许多,但谢氏后辈们却是后浪推前浪。

譬如有匪君子——谢朗,传言这人每日必沐浴焚香,以牛乳鸡蛋芝麻蔬果等做糊敷面,以养肌肤。若出行,则必备百千随从,脚不沾尘,手不触物。

要换其他人传出这等夸张的谣言,无心定是不信的,但若换成姓谢的,那再夸张的说法他都觉应该。

“龟毛”的长辈,养出“龟毛”的小辈,瞧这逻辑,多自洽,多严谨。

若是哪天谢家传出个不讲究的人,那才是谣言有误,莫要信……吧!?

无心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可那树上的少年不仅依旧,还颇为大胆的直起身,立于粗枝上,伸手抓虫。

——等等,抓啥?

蝉,蝉科昆虫,简称虫。

谢家子弟,那是连衣角染尘都无法忍受,恨不得脚不落地,永不落俗的存在。

上树抓虫什么的,谁做都不稀奇,就姓谢的做——莫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无心僵硬着脖颈,侧目看向窗外高挂的日头。

日高悬,自东来。

——难道是昨日通宵未眠,累出了幻觉?

这厢,无心正思考着要不要拧一下自己大腿,那厢,谢云曦却已收获五六只秋蝉,并以衣兜包裹着,揣在腰间。

无心:“……”看来是真累出幻觉了。

然而,谢云曦抓完这树上本就不多的那几只蝉虫后,却并未从树上下来。

只见少年悬着腿,攀着树,向着树下赶来的郝平凡朗声道:“平凡兄,劳你接个果可好。”

刚站定还没缓过起的郝平凡只仰着脑袋,一脸“哈?”。

谢云曦却抬头向着偏厅处,扯嗓门嚷嚷:“无心大师,借您徒弟在树下接个果不算违规吧?”

接果?柿子!

——这小子还真想用柿子做膳,呵!

无心以为谢云曦这会儿已乱了阵脚,不然好好的爬树摘果就算了,怎么连虫子都抓。

“看来是真糊涂了,不过,别的不说,你们谢家这兄弟情倒是挺深厚,竟连礼节形象都能放下,确实不容易啊。”

谢十二虽从未见过,但也听过谢云曦不少的“荒唐事”。

“咳咳,三郎不易啊,真是难为他了。”心虚之极,故又强调,“其实我家三郎一直都很重仪态的,此次这般,实属无奈。”

——呵呵。

谢年华嘴角微抽,心下吐槽。

然,嘴上却故作伤感:“哎,先生,晚辈知您曾有誓言,不好出手违诺,可血荒之毒,如今只有您可解。看在我弟弟这般诚心,宁可不要仪态,不要声名的份上,求您救救我家兄长吧。”

又道:“我谢家子弟向来把仪态,名声看得比命还重啊,三郎他……我和弦哥他……”

语未尽,却哽咽。

当真卖得一手好惨。

不过,无心这半百岁数,什么人没见过,哪里看不出谢年华的那些道行。

但一个“弟弟”,一声“兄长”,却让无心回忆起和吴忧的种种过往。

同样是兄弟情深,同样是血荒之毒,此间滋味、煎熬,怎一个心急如焚四字可道尽,言明。

“哎——”无心心中感慨,起身步至门关处。

隔着数米之遥,他仰首看向树上的少年。

两人四目相对,无心似从少年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眸中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罢了,罢了。”无心终是心软,不欲再添刁难,但嘴上却硬道:“接个果而已,老朽像是那般小心眼,不讲道理的人嘛。”

摆了摆手,他亦吩咐了树下呆立的郝平凡:“你便帮着接个果,没得叫人说为师小气,故意刁难人。”

“哈?哦。”郝平凡应和着,又挠了挠头,一脸憨实道:“可先生,您不是本来就是小心眼,故意刁难人的吗?”

一如既往的耿直,坑师。

无心:“……”想毒死徒弟的第N+1次。

谢云曦,谢十二和谢年华:“……”有徒如此,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