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心那透着审视意味的目光下, 谢云曦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他并不知无心为何会对他“情有独钟”, 但结合郝平凡暴露出的种种信息, 再结合无心此时的神情,谢云曦哪还不明白,对方从一开始便是冲着他来的。

哎, 也不知他何德何能, 竟能入得无心这位大师的眼——如今,也只希望不是碍眼的那个“眼”。

就在谢云曦心下忐忑之际, 无心终是收回了视线。

不过他并不着急说话, 只端起茶碗悠悠抿了口热茶, 放才抚须说道:“老朽虽算准了你谢家这几日必有人来此求医, 不过, 我这算来算去, 算过你大伯谢朗或你二伯谢齐,却从未想过,最后来得会是你们两姐弟。”

闻言, 谢云曦连忙起身作揖, 正要表达一番求医的诚心。

然而, 不待他开口, 无心便摆手直白道:“老朽这儿不兴那些个虚礼, 至于尔等求医之心, 哼, 但凡想活命、救亲友的,哪个会缺诚意。”

冷笑一声,却又道:“其实, 诚不诚的老朽倒也不再意, 这玩意儿竟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被盖,要来无用,还扰人清静,尔等若有这说废话的功夫,还不如拿出些实在的东西,同老朽做一次交易。”

实在的东西?交易!

谢云曦等人自听出无心话中的潜台词,但却猜不出他想要的“实在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药材?珍宝?医术古籍?还是其他?

若真是这些世俗之物,以谢氏之能自然不算什么难事,哪怕今儿个他要的是都城皇宫的龙椅,只要能救谢和弦,谢氏一族亦能让他如愿。

怕就怕,他所求之物,非世俗所有,非人力所及。

“先生,晚辈愚钝,但若您有什么需要,我谢氏一族必将倾尽所能。”谢云曦试探着询问:“只不知您……”

“倾尽所能?”无心似笑非笑地看着谢云曦,“老朽可没这么大的面子和野心,让你谢氏一族倾其所能为我所用。”

抚须轻笑,他亦道:“呵,老朽不过是一介乡野村夫,心无大志,平生所求也不过一日三餐,温饱无忧。”

——所以您老人家到底要什么,求给个准话呗!

从无心的话语中,谢云曦实在猜不出他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好在,对方并没打算继续同他们打哑谜。

只见无心抚着白须,神情盯着谢云曦的脸,神色莫名地说道:“老朽无须你谢氏一族如何,只需你谢云曦一人一手,为吾等师徒做一席色香味俱全的午膳,如此,老朽便同你谈谈这‘血荒’之事。”

“哈?”——虾米,就这?就这!?就这!!

等了半晌,吊了这么久胃口,谢云曦还以为他会提出多刁钻的难题来,譬如要什么天上星辰,地上绝珍,亦或凤胆龙心,绝世医书之类的东西。

不曾想,他这厢提心吊胆了这么久,最后对方竟只要他做一席——

“午……午膳?!”这么容易的吗?

惊喜来得太突然,谢云曦一时间还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然而,无心可不知道他擅于烹饪的事。

谢家家风严正,很少有人能打探到谢家内部的信息,又加上谢家一直致力于维护谢云曦那高冷风雅的人设,故而这些年来,除亲密往来的亲友外,世人亦不知他们的“桃花仙”本质上其实是一位不求上进的“吃货”。

至于前些日子的谷雨吃花宴,不,是谷雨赏花宴,谢云曦虽小秀了一把厨艺,但因食材特殊,烹制简便又少有油烟,故而世人只道他闲来风雅,只为花事。

当然,最重要的自然还是美人滤镜太过强大。

在这颜即正义的时代,就算谢云曦当众“自污”,揭穿真相,恐怕还是会有不少人会替他寻好理由,找好借口,坚信他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无心虽无“美人滤镜”,也曾听闻谷雨食花之事,但作为一位固执的小老头,他自来便觉得世家子弟多不识五谷杂事,除附庸风雅外,亦不堪大用。

当然,他对谢云曦的印象或评价还是不错的,但也仅仅是不错。

看着此时“大惊失色”的少年和“两”脸懵逼的谢年华和谢十二,无心不禁暗自嘚瑟:世家郎君多娇贵,文人才子鄙庖厨。能发现野菜是一回事,能不能入这厨房做菜那又是另一回事。

不是说谢家子弟最是兄友弟恭,今儿个他倒要瞧瞧,这做弟弟能为他堂兄付出多少。

天启才子之首,琅琊谢氏的三郎君,这般尊贵荣誉,当真能弯下腰来,甘为他人洗手作羹汤?

当然,就算他能不顾文人脸面入这庖厨。可,能不能做出能吃的食物来——哼,别开玩笑了,这小子一看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瞧瞧这细皮嫩肉的,能把火生起来就不错了。

对于无心内心的“鄙视”,谢云曦自然是听不到的。

不过,他瞧着对方那似带挪移的浅笑倒也能猜出这其中的用意。

——哎,不就是觉得他不会下厨吗?也是,按照他大哥的说法,谁家正经的郎君会见天地往厨房跑,见过沉迷书画的、旅行的、道学之类的,就没见哪家文人沉迷做菜的。

啧啧啧,果然,经验主义要不得。这人呢,怎么就总喜欢以貌取人。

“哎——”幽幽一声长叹,谢云曦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露出一幅西子捧心的忧郁模样。

“先生,这……”话说一半留一半,好似那犹抱琵琶半遮面一般,语意未详,全靠对方脑补。

无心见他犹犹豫豫,一脸为难,只冷笑道:“也是,您这堂堂谢家的嫡系郎君,赫赫有名的天启才子,怎么能给老朽这等粗鄙之人洗手作羹汤,这不是折了您第一才子的美名嘛!”

说着便挥了挥手,“罢了罢了,老朽这儿简鄙,容不下您这般高贵的仙人,不如归去,免得污了您这一身华袍。”

无心嘴毒之事,谢云曦早有耳闻,如今这般一听,当真是“实至名归”。

不过他向来心大,这会儿又关系到谢和弦的生死,别说是被阴阳怪气,就算此时无心指着他鼻子痛骂,只要能换得谢和弦平安,这都是小事。

只是,在还未开始烹饪前,他并不打算把自己擅长下厨的事告之无心。

毕竟谁也说不好,若无心知道这事,他是否会再出其他刁钻的条件。

事关生死,时间紧迫,谢云曦并不愿多起波澜。

可,若是隐瞒,又担心事后无心会有芥蒂。

这般左右为难,其实不过一瞬。

一低头一抬眼的功夫,谢云曦面上便挂起了即委屈又故作坚强的表情,“先生,我并非不愿,只是觉得这事与我太过简单,实在不足以表达我的诚意,不如您再要些别的,就这区区一顿午膳,晚辈实在心有愧疚。”

真假掺半,戏本戏精——说的便是谢云曦本曦。

可惜,这厅内唯一知道这人演技的仅有谢年华一人。至于谢十二,他虽看出自家侄儿在做戏,但却是第一次知道谢云曦竟还有这幅面孔。

乖巧如白莲,纯粹如皓月——这是谢十二对谢云曦最初的印象。

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看着谢云曦那张俊秀非凡的面容,竟莫名想起了当年年少的谢闵。

“哎——”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一脉相承的表里不一,面白心黑,还真是——干的漂亮!

人类的本质之一:双标。

作为曾被谢闵算计后,还帮着数钱的“傻子”之一,谢十二如今瞧即将步他后尘的无心自是幸灾乐祸。

为防止情绪外露,他这会儿自也是沉默着,同谢年华一般垂着脑袋,配合着他那一声幽幽轻叹,瞧着还真有那么些沮丧泄气的模样。

而谢云曦刚刚那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面上也看不出破绽。

不过,无心这么多年走南闯北,亦算是人精。

他瞧着少年那绝美却憔悴的面容,直觉告诉他事有古怪,但又见谢年华和谢十二那般沮丧,便也打消了心中那一缕疑虑。

——这等世家少年,还擅厨艺,真当老朽年岁大,泛糊涂呢,哼!

无心心下冷哼,面上却道:“行了,你那心意到了便好,老朽别的也不需要,你还是赶紧做午膳,不然时辰到了,亦算你未完成。”

“先生,你真不提其他要求了吗?”谢云曦状似天真的又问了一句。

无心不疑有他,“没了,就一席色香味俱全的午膳,记住是色香味俱全,要不好吃不好看,也不能算你通过。”

又道:“还有啊,说了是你一人完成,可不准让你家护军或其他人帮忙。”

“还有,这食材用具可不准用外头的,谁知道这外头的食材里有没有夹带什么东西,你就用我这百草居内的器皿食材便好,反正随你取用,若不知放于何处,你便问老朽这徒弟便可……”

细细补充、强调了一番规则,谢云曦并无意见,只临了又“好心”追问了一次:“先生,您真没其他要求了吗?”

“你这孩子,瞧着倒也顺眼,怎么性子这般罗里吧嗦。”无心不耐摆手,“赶紧做你的饭去。”

“哎——”好的吧,这世道可真够怪的,说真话偏还没人信。

“那,先生,晚辈就先行下去准备了。”

这厢,谢云曦招呼完,便出了草亭,跟着郝平凡走向百草居的厨房。

转身离开的刹那,他亦控制不住嘴角上扬。

然而,俗话说的好,乐极易生悲,福兮祸相随。

前世生于安定繁华,此世投生世家顶流,受命运眷顾的少年啊,似乎从未真正体会过这世间的困苦与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