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皇子之恨

这一点让得站在一旁静静听着的竹子鸢心下微微一震,看向上官清羽的眼神里,也多了几丝极其隐晦而难以言表的色彩。

“清羽,你告诉我实话,你被自己的父皇定为质子,派遣到异国他乡,作为人质软禁深宫之中,这六年来,你对你的父亲,有没有怨言?你会不会……会不会……”

竹子鸢有些说不出那最后几个字来;然而上官清羽却早已听出她想问的究竟是什么,冷冷一笑,点了点头,道:

“你说得不错,我自然有怨言。对父皇,我早就没有了孺慕之情,剩下的只有恨了。”

“恨?”本来竹子鸢只是想问他会不会讨厌自己的父皇,想不到上官清羽一开口,竟直接把这种情感上升到了“恨”之一字上头。

“不论如何,他终究是你的父皇,是你至亲之人,说到恨字,这也未免……有些……”

“你觉得我过分了?”上官清羽猛地扭过头来,定睛看向竹子鸢。他从未对着竹子鸢流露出如此凌厉的眼神,陡一睁目圆瞪,竹子鸢就被他暗暗唬了一跳,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个不停。自从来到大凉国之后,由于自己超然的地位,竹子鸢从未曾从任何人,包括天子的身上感受过这般压力,一时间被他气场所慑,竹子鸢竟是连口都张不开了。

“你说得不错,父皇是我的亲生父亲,骨肉亲情,按理而言,我对父皇只有孝顺与服从,仇恨父皇,却是犯了大错,不是儒家所倡,也不为人情伦理所容。可那又如何?父皇这般待我,我难道对他还能有丝毫孺慕爱敬之情么?”

提起那个亲手把自己送入这座冷如冰窖的桓灵宫的南蜀国至尊,上官清羽的眼底眉梢俱是森森寒意。

纵然他自己同样能够理解南蜀国想要保住自己的国土,在兵强马壮国库充盈的大凉国掌下苟延残喘,求得生路,他们就只能按照大凉国的意思行事,忍受屈辱,不断派遣皇子入大凉为质。但是懂得这样的道理,明白大局是一回事情,当这个质子正好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情感上究竟能否接受,那便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虽不知你父母是谁,身处何方,但我想,你的父亲即使不视你为掌上千金,也必然对你多有疼惜。虎毒尚且不食子,可父皇的心肠,早已硬得针扎不透,刀砍不碎了。我从出生开始,就未曾得到过父皇的宠爱,因为他坚信我的生辰八字与他相冲,我的存在,于他而言就是一个潜在的威胁。你能想象我是如何在宫中艰难长大的么?”

竹子鸢确实万万料想不到,上官清羽的出身表面高贵,事实上却有着如此凄惨的身世。正因为他的父亲信了这等事实上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的说法,为了自己的皇权,上官清羽自幼便得不到哪怕是一丁点儿的父爱,他的母妃也因此被连累,原本还很是受宠的,孩子出生之后,非但不曾母凭子贵,反而逐渐被冷落一旁。

虽然他同其他皇子一样,衣食无忧,有书可读,有武可习,他的母妃明知自己的失宠都拜这个孩子所赐,但仍旧将上官清羽当做自己的心肝宝贝儿,给予他这世间最为温暖无私的母爱;但缺少了南蜀皇帝为父的疼惜与为君的信重,上官清羽的成长历程,终究不可能是完整的。

尤其,是在他因为得不到父皇的垂青,而常常被其他兄弟姐妹欺负,甚至连宫里上了些资格的宫女宫奴都敢怠慢于他,对他们母子俩的要求阳奉阴违,甚至故意刁难。每每这个时候,看着其他比自己尚还平庸的皇子,却能趾高气扬地在宫中呼来喝去,或是得到父皇卸下君臣面具的真心相待,上官清羽心中的苦楚,只有他自己最为清楚。

“正因为你的父皇处处不待见你,所以在派遣质子的时候,你父皇才会选了你,将你遣到这里来,远离他的身边,不在他眼皮子底下生活,这样也算是解决了一大隐患,又不必担心会担上弑杀亲子的罪名,给自己的史书上留下不光彩的一笔。我说的,可有错?”

听到这个份儿上,竹子鸢自然大概也清楚了上官清羽在他父皇眼中是一个怎样倒霉的孩子,这般看来,恐怕上官清羽在得知他们南蜀国到了派遣质子入大凉国之期的时候,就已然料想到自己的结局了。

“你说的,半点不错。”这几个字,倒更像是从牙缝当中挤出来的一般,足可见得上官清羽对自己父亲的恨意究竟已如何登峰造极:

“依我所见,每二十年派遣一名质子入大凉,于整个南蜀而言都是莫大的屈辱,但对于父皇而言,只怕反而是一大幸事。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光明正大地将我流放异国,自此任我在大凉深宫里自生自灭,此生不会再有归国之日,自然不会再有相见之期。诚如你所说,这样解决了心头大患,又不会留下骂名的天赐良机,他如何会平白放过?”

“我至今仍喊他一声父皇,不过看在母妃尚在,而我这身骨肉,终究是他所赐,仅此而已。要论对他还有何情意留存,那是绝然分毫不剩了。”

说至最后,他分明言辞凿凿,没有半分动摇之色。他的父皇伤他至深,即便骨子里流淌着一脉相承的血液,也抵不过这漫漫二十几载刻意疏远冷落和迫遣他乡的刻骨伤害。

竹子鸢听得心头摇曳,不免替他悲从中来。她纵然被自己的父亲逼着干过不少事情,譬如让她放弃自己事业的追求来继承祖业,又比如让她嫁给一个自己没有丝毫爱意的人为妻。但是有一点竹子鸢还是很明白,也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得到的,那便是自己的父亲无论做的事情合不合自己的心意,但他对自己的拳拳父爱,却无需怀疑。

所以,竹子鸢几乎无法想象,一个父亲为了所谓的八字相冲,就对自己亲生的儿子从小到大都厌弃忽视,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经历,又是一副怎样的铁石心肠。因为不理解,所以竹子鸢连安慰,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两眼通红双拳紧握的上官清羽,亦或者说,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安慰他,因为自己做不到感同身受。

所以,到末了,竹子鸢到底也只能是轻轻拍着上官清羽的后背,做一个无声而耐心的倾听者。或许,对于此刻的上官清羽而言,一切无声胜有声,肯聆听他内心苦痛的竹子鸢,方才是他最需要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