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辞经常思考和“爱”有关的事。

一个人类的母亲倾尽一切资源教育她的孩子,和一头母狮倾尽一切努力喂养她的幼崽,是同一种爱吗?一个人类母亲因为她的孩子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而将他逐出家门,和一头母狮将她将要成年的孩子逐出领地,是同一种形式的把爱收回吗?

他从小就有奇思妙想,吃晚饭时跟着爸爸妈妈看新闻联播都能引发他的联想。有一次他假想自己和新闻里的小孩一样是在医院里被抱错的,然后他惊恐地发现,如果这是真的,他没法确定爸爸妈妈知道后是否还会爱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生活在恐惧中,还没上学的小孩子,五官都没定型,经常拿着全家人的合照对着镜子紧张确认:眼睛像妈妈,嘴巴也有点像妈妈,耳朵很像爸爸,还好,还好。

后来上了小学,看了一个科幻儿童故事,那个假想便掉转过来,变成有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但比他更听话、考试不会因为粗心丢掉一两分、练琴永远不嫌烦的克隆人出现在他家里。从基因上讲,那也是爸爸妈妈的孩子,所以能管他的妈妈叫妈妈,管他的爸爸叫爸爸。他先是惊恐地发现,他的爸爸妈妈一定发现不了他被掉包了;再长大两岁,那种恐惧变得更深刻,因为他意识到,比起他,爸爸妈妈会更爱那个更听话更完美的“他”。

在美国的时候,每年夏天,家家户户的邮箱都会被塞进一个宣传小手册,告诉人们鹿的**季节到了,在公路上开车时偶遇野生鹿的概率会大大提高,提醒人们正确应对。

鹿那么胆小的动物,听到汽车的声音、看到车灯都会惊惧不已,为了**竟也敢穿梭于车流之间。为了**,最温顺的食草动物都能和同类拼死相搏。

个体的生存本是生物最大的本能,但似乎有两件事总能让一个高等生物舍生忘死:一是母兽对幼崽的关怀,一是雄性想要**的冲动。这两者在人类的语言中都被叫做“爱”。

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古今中外的文艺作品最永恒的主题无非两个:一个是谁都躲不过的死亡,另一个就是谁都想拥有的爱。

也许这就是那个问题的答案:只有爱能与死亡抗衡,于是也只有爱能抵挡住人生被剧透后的荒芜。

可把这答案总结成话后,听起来竟又如此庸俗。

越对语言爱之深切,就越痛恨其无能。

秋辞从来都不是维特根斯坦的拥趸,他从不相信从说到听起码要打两遍折扣的语言能标注他世界的边界。

但现在他必须得承认了,那个字在他的世界以外,所以他的语言够不到它。

他没法依照约定俗成的礼节回复一句:“我也爱你。”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爱”是什么。

“对不起。”这是秋辞在心里对那句话的回答。

盛席扉没发现自己有需要秋辞说抱歉的地方。他高兴得很,自己没忍住说出了那句话,而秋辞没跑,真是谢天谢地!

某天下班回家,换鞋的时候在鞋柜里看见秋辞那双黑细带的夹脚拖鞋和自己的拖鞋摆在一起,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和秋辞住在自己曾经的婚房里。婚房……嘿,婚房!

换好拖鞋从玄关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门,里面肉蛋奶蔬菜齐全,还有两瓶啤酒。有比夏天吃饭的时候来一瓶冰镇啤酒更爽的事吗?有!就是两个人不用杯子一起喝完一瓶冰镇啤酒!

他嘴里哼着歌,从冰箱里拿出一块猪肉和两颗青椒,洗菜的篮子是秋辞的,切肉的案板和刀也是秋辞的,放肉的盘子是自己从出租屋里带出来的。秋辞嫌丑,可谁让他有拖延症,一直说买新的一直没买。临时厨房也嫌丑,确实丑。催秋辞赶紧去选厨房,这是他的下一个小目标。

电话响了,盛席扉先接通免提,然后把手机摆在案板旁边,高高兴兴地:“喂?下班了?”

“还没有。”那边秋辞的声音正经又疏离,盛席扉就知道他身边有同事,不由也降低了音量,但依然高兴:“什么时候回来?”

“还得再等一会儿,马上要开个临时的小会。”

盛席扉一个没打过一天工的人,开始和所有打工人一起厌恶视十八点如无物的领导。

“我打算做个青椒炒肉,你还想吃什么?”

“今天有同事过生日,每个人分了一块蛋糕,挺大一块……”

盛席扉有点儿失望,以为他不打算吃晚饭了。有时候秋辞忙到太晚就没胃口了。

“……看起来不错,我带回家和你一起吃,然后配一个菜就够了。”

盛席扉又乐了,“蛋糕配青椒炒肉啊,真会吃,那我不焖米饭了。”

秋辞那边也笑了两声,忙又忍住,用办公的语气说:“你可真烦人。”

你可真烦人。你可真是讨厌啊。秋辞总这么说他。盛席扉渐渐从中听出情意。

他已经弄明白“祛魅”是什么意思了:剥去表面那层虚假的东西,消除神秘感。他明白秋辞为什么那么说,原来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外面裹了一层又一层虚假的壳。

盛席扉刀工没有秋辞好,不切丝,切片,边切肉边回忆认识秋辞以来的种种,分辨神秘感在其中的作用。

他想起一句文言文:“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以前的秋辞对他来说就有种不可碰触、只可远望的感觉,宛如立在水中央,而他只能站在岸上远远观望。

后来他一层一层地剥开那些壳子,踩着那些壳小心翼翼地踏水走到秋辞的身边,再也不用远观,而是真的可以抱住……亵玩?忙打住,秋辞要知道他又乱用词,恐怕会不高兴,当然也没准是害羞。他已经开始心浮气躁,肉片越切越厚,希望秋辞能早点到家,希望早点吃完饭。前天两人才刚做过。他马上就真到而立之年了,精力还这么棒,有点儿自豪。

门铃响了,盛席扉兴冲冲跑出去,跑到一半想到多半是快递。果然是快递,应该是秋辞网购的东西,方方正正一个小箱,打开一看,是只篮球。

秋辞愿意跟他去打球了,但最多玩儿两节就报废了,气喘吁吁地坐旁边看着。身体太虚了,还得加强锻炼……身体虚?……每次都挺快,然后就叫着说受不了……打住!赶紧想回那天打球,他随口说了一句:“篮球旧了,又得买新的了。”秋辞就记住了。

盛席扉捏了捏篮球,得打气。他在炒菜和给篮球打气之间艰难抉择一秒,果断放弃篮球去接着做饭。往厨房走的那一小段路上,盛席扉看见那个可恶的沙发和那把骇人的椅子。他在脑海里把从秋辞身周剥下来的那些壳子一个个捡起来,摞成一摞,收藏好。不管是秋辞还是秋辞的壳子,他都爱。

秋辞拎着蛋糕回来的时候,菜和饭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