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没有一丝云。

言柚低着头站在店门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响了。她的立刻将眼神追过去。

四目相对。

“对不起。”言柚声音很轻。

几分钟前,赵潜跃将呆呆站在洗手间旁的言柚拉了出来。他也是问了服务员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更何况瞧见他哥在那一遍又一遍地洗手也早猜到了几分前因后果。

赵潜跃叨叨不停,哀婉叹息,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

程肆有洁癖,而且是十级洁癖,最不喜欢别人碰他。

发生了这么尴尬一件事,赵潜跃这会儿也不能心大得像没事人似的还坐那吃东西,此时也和言柚一齐在门外站着。

他笑着挠头:“那个……哥,你看言柚也不知道哇。”

程肆低下了眉眼,他看了下面前这个只到自己肩膀的小姑娘一眼。那双饱含着光芒的眼睛此时终于暗淡下来。

那双眼睛总是看上去很真诚,所以无论是灿烂如春日的笑,还是此刻低落难过的模样,都像印在白纸上送到人眼前。

任谁都无法忽视。

赵潜跃的手机在此时突兀又大声地响起来。他小心地看了看这两人,才掏出来接通。

“又跑哪去混了!!是不是又去哪个网吧了?老子看你又想找抽。!一声咆哮隔着听筒传出来,方圆三米之内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赵潜跃揉揉耳朵,去一旁接他老子的电话了。

一时又陷入安静。

言柚抬眸,看向程肆,手指不自主的在身后勾着,不停互掐。

她紧张的时候经常会做这个动作。

“对不起。”言柚再次小声地说:“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午后的阳光落在她发顶,秋风扫过了落叶,又将她侧脸的垂下的碎发吹得扬起。低头跟人道歉的模样,像个小可怜。

插在口袋里的左手蜷了下,程肆移开目光。

“没怪你。”他出声。

就是一小孩儿,没必要让她为此道歉。

赵潜跃打完电话回来,说得回家了,不然他老爸真能提着扫帚出门扫人来。他刚好听到程肆说那句没怪你,便也放下心来,说了拜拜就风风火火赶回家去了。

这里便再一次只剩下两个人。

言柚又说:“我以后会小心的。”

她得了一句“没怪你”,好像比什么都管用。

情绪全被收拾得妥妥帖帖。

两人隔着两步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在七里巷狭窄的巷道上。午后的阳光好像终于多了度暖意,越过低矮的砖墙,从支棱交错的树干穿过,懒洋洋地洒在行人身上。

影子太短,够不到前方的人。

言柚走快了两步,一高一矮两道影子终于处于同一条线上,又同时惦记着和他保持一些距离。

言柚猜测,他来江城许是有正事要做的。

想到吃饭时他们提到的福利院。她主动问:“你要找什么福利院?我在这里住了十年,我也可以帮你的。”

程肆侧眸看了眼身旁的人。

视线在那双尤其惹眼的眼睛上多停驻了一瞬,又恢复了盛满光的状态。

乌云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用。”他干脆地拒绝。

言柚是真的想帮他的,可这人冷淡得像块冰,但她这一顿饭已经得到了一杯牛奶;虽然有一个小插曲,但又得了他一句没怪你。

此刻拥有无尽的热量来融化这块冰。

“我帮你吧,我可以的。”

“不用。”

“你要找的福利院叫什么名字呀?说不定我也知道呢?”

“不……”

“你相信我,江城虽然不大,但城市规划并不是规规整整的朝向。你刚来肯定需要一个向导,我对这里的路很熟的!”

“……”

言柚嘴巴不停地“推销”自己。说到最后,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程肆,语调虽轻却真诚无比:“哥哥,我真的可以帮你。”

程肆停下了。

转过身来看着言柚,言柚弯了眼睛,他肯定是要答应了!

结果下一秒,就见面前的男人眼角微垂。

他打了个哈欠。

神情懒散,眉梢吊着的是十成十的困劲儿。

“渴吗?”程肆问。

言柚:“……”

阳光从他的侧面照过来。

不得不说,他的睫毛真的很长,浓密乌黑,是又直又长的类型,顺着光的方向在皮肤上落下道影子。

阳光却并不只干了这一件事。他的眼瞳似是有吸收光芒的能力,这样明亮的光照之下,瞳仁都变得透亮,是琥珀般的深棕色。

言柚莫名吞咽了下口水。

才做完便反应过来,幸好程肆刚问了那一句,立刻跟着他点头,说:“渴。”

程肆还真进一旁小商店里买了瓶水出来,递给言柚后警告似的说:“闭嘴,吵。”

言柚在离他手指最远的地方接过水,拧开抿了口,又继续跟着他往前走。没消停半分钟,她忍不住了,在程肆身后小声说:“我想和你说话嘛。”

她不知道程肆听没听见,因为他的脚步一直未停。

到颜如玉时便要分别。

言柚该回书店,而程肆应该是继续往前回家。

“程肆。”言柚喊了声他的名字:“你等我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她一边急着往店里走,一边回头确认他真的没有离开,“一分钟,就一分钟!你等等我,不要走。”

程肆还真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用掉了这一分钟。旧书店老旧的门被推开的声音拖得很长,仿佛年逾古稀的老头子望着老天感叹白驹过隙。

程肆抬了抬眼。

言柚笑意吟吟,手里拿着一袋包装花里胡哨的东西。

“这个给你!”她迫不及待地递过去,“你午饭都没有吃多少,这个虽然不能抵饿,但还挺甜的。”

程肆垂眸,向来淡漠的神情此刻竟然有一秒的……停滞。

言柚手里拿的,是一整包的棒棒糖。

各种口味混杂的一包。

“我不喜欢吃甜的。”程肆没有伸手去接。

他看起来应该是有点犹豫,言柚便说:“这是沈奶奶给我的,但我刚好不太喜欢吃甜的。而且喜欢甜的又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哥哥,你不用不好意思哦。”

程肆:“……”

真不是不好意思。

言柚晃晃手里的东西:“给你呀。就当我用这个给你道歉,行吗?”

或许是面前这小姑娘脸上的笑太灿烂,或许也是头顶的阳光与秋凤恰好相逢,程肆最终还是伸出了手。

言柚眼底的笑意更深,“对了,你是不是要去那几个地方。我给你带路吧,怎么样?这里的路我很熟的。”

程肆眉间略微凝着,几分闲散地问她:“我什么时候说我要亲自去了?”

“我猜的。”言柚顿了下,继续:“你不是要了具体地址么?”

程肆不置可否,挑挑眉问:“作业写完了?”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甚至有几分大人对小孩的调侃,言柚觉得……他好像还有点,欠嗖嗖的。

“没写完。”言柚哭丧着脸,下一秒又恢复元气,白皙的笑脸上洋溢着笑:“不过今天就会写完,我写作业很快的!”

声音和表情都很骄傲。

她就像一朵春日的花,走错了路,闯入了落寞悲寂的秋。

程肆收回视线,正要拒绝她,言柚的手机却蓦地响起来,打破了这段对话。

电话是郑蓉丽打来的。

看见备注的那一刻,言柚敛下了眼睫。

她握紧手机,还没接,朝程肆飞快说:“你什么时候去?”

程肆注意到小姑娘瞬间变得低落的心情,她年纪还小,其实并不擅长于遮掩所有情绪,那一瞬间的抗拒与失落,只要稍加留意就能注意到。

“明天。”程肆回答道。

“好,那让我帮你带路,好吗?”她还不忘说:“作业我今天都会写完的。”

程肆很短暂地略了她一眼。这一眼像是探究,也像是在思忖她往这话里投入的真挚程度。但总之,没有反驳。

明明也只有几面之缘,这小姑娘无时无刻不热情洋溢的态度倒叫他真的从记忆深处搜寻了片刻——虽然他向来不是个喜欢回忆往昔的人。

“我以前,见过你一次。”

程肆确认他对此没有印象。

一点都没有。

言柚将他的沉默归于答应,怕他再次毫不留情地拒绝,赶紧抓紧时间笑着挥手:“那明天见,说定了哦!”

程肆微微低头,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嗯。”

单音节的一个字,很轻,被这秋凤一带就散在了微冷的空气中,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说出了口。

经过耳朵的声音如那晚残存的一缕桂花香,说不清到底有还是无,眼睛却看见他微微一动的下颌,似是点头。

言柚开心了,脚步雀跃地倒着走了几步,边走边和程肆说再见。手机铃声持续了近半分钟,她快进店门时才终于按下接通键。

“人跑哪里去了?!怎么才接电话?放个假回来在家什么忙也不知道帮,饭都不知道做?”郑蓉丽的语气不太好。

言柚下意识地回眸看了眼那人,发现他也已经转身留下个背影,这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我在沈奶奶店里帮忙,你今天在家,我以为……”

“你以为你是沈屏玉孙女?”郑蓉丽呵斥着:“上赶着给人家当劳力,自己家的事我看你是半点不操心。你姐高三多关键,轩轩就才十岁,难道让他两来干?都十七了,一点事不懂,成天就知道往外跑。”

“你爸和我天天上班挣钱,为了你们把自己累个半死,你可倒好,养十年都养不熟,我看你干脆去给沈屏玉当孙女算了,反正那疯老婆子也刚好无儿无女来送终!”

言柚手指根根收紧,唇角抿得平直。吹来的风有些冷,冬天快到了吧。

她伸手握住门把手,脚步顿住。

声音轻得像树上即将飘落的叶子,“我现在回去做。”

或许是听见她乖顺的话语,郑蓉丽的炮火停了。没别的话可说,很快挂断。

装好了手机,言柚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她对着玻璃门上的映出的自己,尽力做出个笑容来,几秒后才推门进了店。

她自然也没看见,程肆在这一秒,回了次眸。

不被偏爱的那个小孩,奢求不了多的,可连要一分公平,都没有底气。

昨日的画面重现眼前。

这个女孩,在自己的家人面前,一举一动都是小心翼翼的。

程肆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那一整包的糖。

来自一个小可怜的糖果。

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