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柚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靠近,又一步步远离。顾不得多想,她直接跟了上去。

安静的小巷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跟出去几米远,言柚便看见前方的人停下了脚步,她下意识地也跟着停下来。

那人回身,目光依旧是那样淡淡的。

只这一眼,言柚便确定他没认出她来,就连昨晚在云照里的那一面都没有印象。

这人是不是有点脸盲啊?

言柚想要往前靠近的脚步还没有迈动,便听见他开口了。

“跟着我干什么?”

他的声音很好听。

这句话却有些不耐烦的意思在里面,而且他的眉头也是皱着的。

言柚磕巴了:“我……”

见她没有话要说了,程肆也不打算浪费时间,转过身便要继续走。这一次,速度更快了。

言柚嘴上说不出,身体的反应却比大脑灵敏许多,她着急忙慌地再一次跟了上去。

夕阳彻底从天际线沉下去,镶在远处的云霞泛着淡淡的紫色。很漂亮,言柚眼里却只有面前的人。

终于到小路尽头,消失的野猫不知从哪里又窜了出来,一跃跳到言柚脚边。

她是真的被吓了一条,短促地叫了一声,遵从本能地朝此处唯一可以解救她的人奔过去。

“哥哥!”

程肆像是后背长了双眼睛,他敏捷地躲开了言柚伸过来扒拉他胳膊的手,站远了两三步。

言柚:“……”

程肆也看见了那只黑猫,日暮时分的黄昏残照,这野猫的眼瞳中有幽光闪过,的确有几分骇人。

他不知想到什么,冲言柚问了句:“怕猫?”

言柚点头:“嗯。”

黑猫立在原地,高翘着尾巴凝视着对面两人。

程肆双手都插在大衣口袋里,低头看了眼,便将脚下一枚石子踢了过去。

这枚石子发挥了它唯一恐吓野猫的作用,那猫飞速跑远,程肆那双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尖上,留下了一层灰尘印记,不大,但在此人周身的干净精致衬托下,显眼得仿佛白色纸页上的墨点。

程肆盯着那一小片弄脏的区域,眉头轻拧着,好几秒才移开目光,不看就不糟心。

他很快说了句:“猫跑了,你走吧。”

“别再跟着我了。”他又补充一句。“再这样我报警。”

言柚还真停下了。

男人的眼中没什么情绪,也同样的,淡漠得有些生人勿进。

他脚步的方向竟然是要进拐角处的一栋居民楼,言柚明白自己这两天的“跟踪狂”行为有多丧心病狂,但此刻也只记得问他:“你怎么来这里了?”

程肆转头,对小姑娘这句话没什么脾气了,他道:“我住这儿,怎么不能来?”

“你住这里?”言柚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说完又伸手一指隔壁七里巷的方向,说:“我住在那条巷子里。”

程肆懒散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了眼,言柚又道:“四舍五入,我们是邻居哦。”

他不准备搭理,刚要抬脚上楼,听见那女孩又说:“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程肆头也不回地离去,留下直截了当的三个字:“不可以。”

言柚:“……”

她在楼下立了好一会儿,脑子里有些乱。

他虽然衣着精致,任谁一看都会猜他定是个认真生活的人,可言柚总觉得,他周身都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死气沉沉。

言柚还没站多久,就等到了一个推着电动车下班回来的人。

“谁家女娃啊?站这儿干啥?”

言柚回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李伯好。”

“哎,老言家闺女啊,你咋在这嘞?”

言柚道:“我就是随便散散步。”

李伯推着电动车要进楼道,言柚忽然问:“李伯,你们这楼哪个房子租出去了?”

李伯摇头:“这破地方,咋可能有人来租嘞。”

言柚:“我刚看见一个……一个穿得很好看的男人进去了,我听见他说话了,不是本地人。”

“你说小程哦。”李叔说:“怎么听出来的?普通话比我们说得好是不?”

言柚笑了下:“他姓程?李伯你知道他全名叫什么吗?”

“程肆,壹贰叁肆的肆。”

“一二三四的四?”

李伯:“不是那个简单的四,是大写的那个肆。”

言柚听明白了,原来他叫程肆。

“首都来的,来两个来月喽。住的五楼,他婆的房子。你年纪小可能不知道,他婆以前可是我们这儿唯一一个大学生,去北京念大学喽,好多年都没回来过了,也不知道咋又让她孙子回来住。”李伯絮叨地说着。

言柚在想,他居然已经在这儿住了两个月了。可昨天她才第一次在云照里遇见他。

原本还觉得人海茫茫,而她其实运气很好,现在这么一说,才知道自己的幸运值还是一如既往的差。

回家时已经近六点,深秋的太阳落得早,暮色渐浓。

言柚还没来得及推门进去,便听见门内传出来的声音。

郑蓉丽哀叹:“你瞅瞅,这个月又花了这么多,工资一分都没攒下来。”

言为强声音目前为止还算悠闲:“你给儿子报的那两个兴趣班,加起来都三千块了。”

郑蓉丽:“你还好意思说,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轩轩这个年纪的,哪家爸妈不是给报好几个兴趣班补习班的,我上次去开家长会,同桌那女生她妈说给她家女儿周末都没有空的,我还嫌给轩轩报的少呢。人家哪个当爸妈的不是争着想让自己孩子赢在起跑线上,言为强你可倒好啊,就这三千块都舍不得花。”

“我也没说不想啊,但你也不看看咱家情况,要不是我弟那些钱……”

还未说完就被郑蓉丽打断:“你弟你弟!你弟死了还要把多余的给我送回来,我养得过来吗?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嫁给你,要出息没出息,要力气没力气……”

言柚松开了门把手,喉咙堵得像是谁塞了块石头进去。

多余的。

她在生她的母亲嘴里,就是这三个字。

“少给我说为信,你别忘了这房子是谁出的钱!”言为强打断了郑蓉丽的话,语气虽然低,但竟然含着几分薄怒。

许是没见过向来唯诺的丈夫也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郑蓉丽闭了嘴。

言柚又在门外等了半分钟,没再听到里面的争吵,这才进去。

“去哪里了?”郑蓉丽眼神立刻瞥过来。

言柚:“沈奶奶的书店。“

言雨轩在此时从自己房间跑出来,嚷嚷道:“妈!我饿了,什么时候才吃饭啊?”

“我现在准备。”言柚往厨房走去,又看见餐桌上已经摆好的菜和饭,明显是郑蓉丽的手笔,她停下脚步。

郑蓉丽:“等你做咱全家都得饿死。轩轩,去喊你姐出来吃饭。”

言雨轩跑过来一掌拍在言柚小臂上,十岁的小男生,力气生猛不容小觑,言柚疼得躲开两步远。

“吃饭了!”言雨轩还很不满,上前揪着言柚衣袖将她往餐桌边拉:“都说了吃饭了。”

见此状,郑蓉丽一把拉住儿子手往她身边扯:“妈说的你雯雯姐,你乱喊谁呢,她站这儿能不知道吃饭?”

言雨轩在这个家横天横地惯了,推开他妈的手,直接往餐桌边一坐,夹了口菜吃着道:“我不去!她抢我冰淇淋,我不叫她吃饭。”

刚好此时言雨雯从房间出来,听见这句,直接薅住言雨轩头发又揉又摸,没几秒,姐弟两又闹成一片。

郑蓉丽笑道:“就说亲姐弟两哪能有隔夜仇。”

“柚柚,你也过来吃饭吧。”言为强喊了声。

“快吃饭,今天妈做的都是你们最爱吃的。”

“我要那个,爸,你给我夹。”

桌上几盘菜,几乎都是红彤彤的,辣度光看就知。言柚低头扒拉一口米饭,慢慢嚼着。

言为强给言雨雯夹完,又顺手给言柚碗里也拨了不少辣子鸡,“多吃点。”

“嗯。”言柚说。

菜却没吃多少,她并吃不了辣。

房间靠北,从窗户望出去,视线竟然刚好能瞧见隔壁巷子的那幢小楼。

目之所及的两扇窗都亮着光,言柚想起李伯说程肆住在五层,眼神顿时盯着那两扇窗不挪动了,以至于都没听见言雨雯进房间后的脚步声,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这人盯着她手上的东西看。

她立刻把手里那本书合起来。

“还不让看啊?”言雨雯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对着镜子开始涂涂抹抹,“谁稀罕似的。”

言柚也没理会,翻到书扉页,珍视地摸了摸扉页上力透纸背的“言为信”三个字,而后便合上锁进了自己的抽屉。

这是她现在拥有的不多的言为信的遗物之一。

被接到江城的那年,也是言为强一家搬到这个房子里的一年。房子面积小空间不容许,言柚发现的时候,郑蓉丽已经把大半她从北京带回来的言为信的遗物扔掉了。

因为“不吉利”,死人的东西不能留。

他们处理这些东西的方式简单粗暴——直接放火烧。

言柚那时候才七岁,她没有能护住那些东西的能力。现在除了抽屉里的两本书,一个日记本,一本相册,一个留给她的生肖虎头手链,剩下的也只有存放在老房子里的一个不大的箱子。

“今年二叔忌日,我听爸妈说不去了。”言雨雯忽然开口说。

言柚愣了下:“不去了?”

“嗯,我刚路过他们房间听到的。这都第十年了,没必要了吧,人家都是过了三年就不在忌日这天祭拜,过年的时候回老家祭祖把二叔捎带上就行了。太好了,路又那么远,刚好我也不想去。”

言柚抿了下唇角,撕开吸管外面的塑料纸,对准开口插了两遍才插进去。

“你们不去,我肯定要去的。”

这句话她在心里说。

言柚喝了一口牛奶。

窗外月光又薄又淡。

言柚手里被人塞了盒牛奶,热的。那人在她旁边的台阶上坐下,替她挡住了十一月底的肆虐呼啸的冷风。

她终于抬起头来,哭了太久,眼睛都是红的

身旁的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却和她同样穿着身素服。

言柚想起来,那个夜晚他们其实并没有说很多话,只是一起坐着。

后半夜时从江城赶来的言为强与郑蓉丽抵达殡仪馆,她便被喊走了。而当时的言柚,只来得及在那样的匆忙中回头看他一眼。

但仍记得那双很有少年气的眼睛,与如今的淡漠且死气沉沉的神情截然不同。

前尘往事尚且不论,眼下的关键是,她得尽快琢磨个恰当的理由接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