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来领养的是你的母亲么?所以后来你终于被领走了,也因此才开始跳舞?”尹厉温柔地顺着我的背,他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我笑了笑:“确实是我的母亲。但是领养也是我自己争取的。”

“我母亲想要小一点的孩子,这样韧带更容易拉展开。”我望着远处的那片空地,我甚至能清楚地记得那天的天气,是夹带了潮湿的闷热,“我们被嬷嬷安排好排队,我跟在队尾,我的母亲站在最前面,她是我当时看到的最美的女人,穿得也好看。我当时想,我要是能被这么美的人领养,或许很多年后,也能变成这样美。”

“可是不一会儿我就被吓到了,我的母亲端着她美丽的面孔,让我们一个个上前劈叉抬腿和做跳跃动作,有时候一些能劈叉下去的孩子,她还会亲自上前检验,拨弄他们的手脚,让他们做出幅度更大的动作。我听到前面孩子发出疼痛的哭喊。但我的母亲都冷漠得无动于衷。”

我的手开始颤抖起来,我拼命克制自己的情绪,尹厉安抚道:“没事的,你可以休息一下再说。”

而我却想要说下去,这段沉寂的往事。

我闭了闭眼,又像是花了大力气一样才睁开:“我有点害怕,很多小孩也哭了,但我想要离开这里。可是轮到我的时候,嬷嬷却发现了,她呵斥我一个12岁的已经不符合年龄了,让我快回房间。”

“让她试试吧。”我的母亲当时就是这样说的,我甚至记得她微微皱眉又带了点失望和百无聊赖的表情,显然的,前面所有的孩子,都不大符合她的要求,对于我,她的脸上也带了点兴趣缺缺。

我记得自己走过去,吸了口气,慢慢地拼命把双脚一字岔开,还装出云淡风轻的无辜样子。

我的母亲果然被我的表情骗了,她有点惊讶,于是她走上前,蹲下来,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拼命往下压;另一只手便按住我的膝盖,要求我把脚面绷直,她不说好,我不可以放松。

“我很痛,她压我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已经被撕开了,劈叉已经是强弩之末,而要绷紧全身,让我疼里又带了酸。我难过的想要尖叫,拼命咬牙才能不让眼泪流出来。”

我记得我的母亲按着我静止了很长时间,才抬头问我:“你疼么?”

“尹厉,你知道我是怎么说的么?我说,‘不疼,没什么感觉,就是有一点酸。’回答的声音里还不能让她听出异样。”我摊开自己的手掌,看着手心的纹路,“你看,我一开始就是个虚伪的坏孩子。我也是个骗子。从和我母亲最开始的一句话,我就骗了她,以致于为了圆谎,不得不继续行骗下去。后来我才知道,她的脚踝动过手术,非常脆弱,已经不能再穿足尖鞋。她为了芭蕾又早过了结婚生子的年龄,为了圆一个芭蕾梦,才想到领养一个有资质的孩子。她以为我是得天独厚的芭蕾天才,其实我只是个伪装成天才的普通人。”

“我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匹配上我母亲的期待。”我朝着尹厉笑了笑,眼泪却哗哗地流了下来,“我对她是愧疚的,她本可以找到一个真正有天赋的舞者种子,然而我骗了她。我只能骗下去。我为此付出了代价。”

“我比尹萱,比任何一个如今知名的舞者,都用了更多血泪才换来这样的天鹅舞步。”

尹厉抹掉了我脸上的眼泪,大力地把我拥住:“过去了,都过去了,以后疼的时候就哭出来好了,我不会责怪你。”

我把头靠在尹厉的肩膀上:“我不敢在我母亲面前流露出任何让她不安的情绪,我需要坚韧,心无旁骛地爱着芭蕾,那才是她眼里的我。我甚至没参加过任何一场芭蕾沙龙,我看着尹萱穿着晚礼服,我也想去。但我不敢,那时候我才只有15岁,我刚被领养了3年,我害怕又被丢掉。”

“在我的母亲办好手续,带我离开福利院的时候,嬷嬷按照惯例会在车后告别挥手,可是我根本没回头,我甚至看都没看那些送别我的小朋友一眼。”我靠在尹厉怀里,听得到他胸腔里心脏的跳动,像久违的乡音,宽容而安宁,“因为我发过誓。我这辈子,再也不要回去了。”

“那些吃不饱,穿不暖,没有人在乎,没有希望的日子,会远远地被我甩掉。我要一路往上爬,跟着领养我的漂亮女人,变成她世界里的人。在福利院的灰色时光,将永远被我掩埋掉。我忘恩负义,狠心要把那些在最苦难岁月里对我笑过,温和过的小伙伴,通通忘记。”

尹厉的表情是动容的,他很久才终于说道:“我不知道你竟然有这样的过去。那并不是你的错。”然后他吻了吻我的耳尖,“现在我只想对你更好。我也感激终于能在这个时间遇到你。”

回忆太多,我的叙述跳跃的甚至时间混杂:“那时候我很疼,真的很疼,可是我不敢说,我谁都不能说。后来我跟着去了巴黎,我第一次穿那样好看又舒服的衣服,第一次吃到那么多肉。”

“然后就是芭蕾,一直跳。我很拼命,因为我知道芭蕾才是我的武器,只有我在跳舞,大家才会需要我。其他地方没有我的位置。”我盯着远方,“在12岁的时候我以为那种疼痛会把我杀死,可很久以后,我发现我已经习惯那样的疼痛并且为之舞蹈了。我不再是福利院里那个小女孩了,我变成了Alicia。”

尹厉摸了摸我的脑袋:“你的母亲即使最初为了你的柔软度和身体条件而收养你,我相信她还是爱你的。只是她太关心以你为载体而生的芭蕾,却忘记了更多关心载体的内心。她以为你和她一样,视芭蕾为生命一样的存在,所以她不断要求你,以为那就是爱你的方式。”

“她一定到死都以你为骄傲。”

我微微笑了笑,是的,即便我的母亲对我是非人一般的严格,我永远记得她说起我时候的表情,骄傲而满足,而我也从来没有恨过她,她给了我一切,我感激她。

我只是觉得羞愧。

我对芭蕾的感情太过微妙和复杂,我仍旧无法面对镜子里的自己,这些回忆让我觉得一脚踩空一般的茫然。我甚至不想想起更多。

我有些惧怕芭蕾,惧怕它把我拖入过去的那个死胡同。惧怕芭蕾里显示出来的陌生自己。

“芭蕾上的成就和人生上的安宁是冲突的么?”我觉得茫然而找不到答案,芭蕾带给过我渴望的东西,但又让我觉得压抑和孤独,“一定要牺牲安定普通的人生才会在艺术领域获得补偿和垂青么?”

尹厉深思了片刻才笃定地答道:“我会带你找到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