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上部) 暗伤

从夏天走到秋天,日子依然如往常般幸福,阳光温暖依旧。时间才是最好的疗伤药,最擅长医治人们心底的伤口。

自他会站立,皇后便时时拖着他练习走路和说话,只是皇后每每教他喊娘,皇帝却只教他喊爹。待到第二年秋天来到时,他已能自如奔跑,可依旧不会说话。

他还是每天跟着皇帝太子上朝,自他会走后便不再安分于皇帝太子的怀抱。正阳殿外的雕龙金红色长廊,他走过一遍又一遍。

廊外阳光普照,他一路小跑着,追赶着他的新宠物——一只小小的有着水蓝色毛皮的长耳跳鼠。

寂静的长廊里宫人们匆匆而行,只在遇见他的时候躬着身子行礼倒退着离开,等他走远后又是同样的脚步匆匆。

数道黑影隐藏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那是皇家暗影,专门保护皇帝和太子的。所以皇帝皇后和太子并不担心他的安全。在他愿意的时候,他甚至可以转遍整个皇宫。

越过长长的走廊向左,是通往皇帝正在早朝的正阳大殿;向右通向正阳大殿外的巨大皇家广场和层层精美的汉白玉台阶。

那长着一对大圆耳朵的长耳跳鼠蹦蹦跳跳的往右拐了去。他紧跟其后加快了脚步。然而操之过急的后果便是左脚绊倒右脚,使他整个人面朝下向地上扑去。

一道黑影在他即将落地的那一瞬间拎起他的后衣领,把他平安的放回地上后便‘嗖’的一声消失无踪。

他坐在地上睁着滴溜溜的大眼,合不上的小嘴口水滴答。

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有鬼”。待到暖洋洋的阳光照射在他白里透红的粉嫩小脸上时他推翻了这个想法。

抬头看看头顶上高高的屋顶,然后他乖乖的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追赶着那只只会蹦蹦跳跳的小东西。

在他前方不远处的跳鼠一边跳着一边回头张望。他猛跑几步伸手去抓,只听见极惨烈的“吱”的一声,跳鼠在回头张望的瞬间没注意到前面已是高高的台阶。于是在韩奕泽伸手抓它的同时惨叫着跳下了下面不低的台阶。

韩奕泽嫩白的小手不忍的捂住双眼,跟着跳了下去。

又一道黑影‘嗖’的一声拎住他后衣领,接着是短暂而快速的飞行。在他反应过来前黑影便把他放在正阳大殿龙坐左下方的雕龙漆金柱子后,然后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塞进他怀里。

他抬头看看头顶高高的宫殿顶端中间横过一跟巨大的横梁。看了好一会儿他低下头抱着跳鼠绕过那跟巨大的金柱站在柱子旁边默声静守的御前带刀侍卫旁边,抓着侍卫刀柄上低垂着的金黄色流苏穗带。

殿下的文武百官们争来斗去,他无聊的打着小小的哈欠数着那长长的流苏。坐在皇帝右侧的太子漆黑的眼睛带着微微的笑意看着他。

刚好数到一百的时候殿门外传来一声长长的“报……”,然后冲进来一个满身鲜血伤痕累累的武官。因为跑的速度太快,所以当他向皇帝下跪行礼的时候是跪着向前摔出去的。

韩奕泽被他勾起了好奇心,松开手里抓着的流苏,拨开肃立的文官们。

整个大殿的热烈气氛被武官打断,他趴在地上根本顾不上鲜血直流的伤口,口中悲恸的大声喊着:“陛下,萧逸景将军叛国了!”

皇帝手中的毛笔一抖,在雪白的丝绢上散下点点墨汁。太子平静无波挺着背脊端坐着。大殿里一片寂静。

武官喘口气,刚毅的面庞泪水涟涟:“萧逸景将军投靠宁国,打开了玉釜关,宁军**,已奔信城而来,何军师以身殉国。”

“啊……”皇后低呼一声,手中的绢帕掉在地上也不自知。皇帝跌坐龙椅,半晌没有回神。

殿下一声清脆的声音大喝一声:“你说谎!”

一个俊秀而瘦弱的男孩子从文官队伍末端走出来,矛头直指地上的武官。

“世人皆知我爹性格耿直,半生戎马为家为国。更何况我萧家上下一百八十三口尽在京城,我爹岂有不顾家儿只身投敌之理?”

武官回头看看那少年郎,苦笑一声撑起身躯对皇帝一拜:“陛下,玉釜关被破时我独自逃出。三天三夜不曾合眼快马加鞭前来报信。现下宁军只怕已攻破了洛河,请陛下速速招齐兵马以御外敌……”

说完,扭头倒下。两个侍卫上前查探后默默将尸体抬了出去,那鲜红的血滴蜿蜒着在大殿上滴成弯弯一条小道。

皇帝被那猩红刺痛了双眼,双手一拍龙椅扶手蓦然站起指着殿下挺立的少年,“拖下去……”

“爹!”一声幼嫩的童音打断了盛怒中的皇帝口中那即将吐出的杀字。

皇帝一扭头,脸上神情复杂似调色板般变幻莫测。

太子走下高高的台阶来牵他的手。

“父皇,当务之急是将萧家上下收押,查清事情的真相,招将点兵迎接宁国的挑衅。”

皇帝看看懵懂无知的幼子再看看气定神闲的长子,眉头渐松,大手一挥宣布退朝。

太子抱起瘦小的他朝殿外走去,他在太子的怀抱里扭头回看,只见凤座上的皇后脸色青白,往昔灵动的眼眸泛着死气的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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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前,太子带人抄了萧府,连带着那日大殿上的瘦弱少年一共杀了萧家上下一百八十二口。接着皇帝招集了全国过半的兵力领着太子挂帅出征,留下六王爷和三大老臣监国。

自太子走后,他又搬回了凤鸾宫和皇后一起睡。寂静的午夜,韩奕泽无声的掀开盖在身上的锦被。皇后入睡时斥退了所有的宫人,凤鸾宫内室的烛火荧荧灭灭只剩下将灭的几盏。

天将亮了,他看着窗外,一轮明亮的圆月沉沉即将东落。不知谁吹灭了外室的烛火。屋外安静得让人害怕。他小心翼翼的行走在这间他熟知的房间里。

屋里的窗开着,丝丝秋风隐隐灌入,他抱着双肩瑟缩着。隔壁宫人们住的小屋子里隐隐传来几声咳嗽,他竖起耳朵仔细一听却又什么都听不见,放松精神时却又若隐若现。

“咯”一声响,跟着便是一阵长袖挥舞在空中的声音,一似皇帝在过年摆宴时宴席上献舞的女子甩着长袖的声音。

他蜷缩着身子小心的朝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

一路上的房间都是黑洞洞的,仿佛一个又一个张着大嘴的怪兽,让你明知道里面会有危险却又忍不住好奇心想侥幸的赌上一把。

走到东暖阁前,他停住了脚步,暖阁里有灯光,而且声音似乎是从里面传来的。他轻轻推开东暖阁的大门,绕过门前精美的刺绣屏风,一点如豆的烛火突兀的放在皇后平日里作画的桌案上。暖黄的灯光照耀着白日里整洁素雅的暖阁里略显狰狞。

皇后淡扫娥眉,一身盛装站在书桌前,韩奕泽被她吓了一跳,半晌才上前去拉住皇后盛装的下摆。

皇后将他抱起来放在书桌上,怜爱的摸摸他冻得发青的小脸,通红的耳廓和那支撑着他瘦小头颅的细小脖子,而后双手收紧,狠狠的往死里掐。

他搭在皇后手背上的小手一顿,四肢随即疯狂的拍打在皇后掐着他脖子的双臂上。

烛光下皇后清秀美丽的脸庞映着烛火微微发灰。

“宝儿,宝儿别动,一下就好,只要一下,娘就带你去见你爹!”

他不依的摇头,拼命的挥动小腿将桌上的书本都扫下去,几本薄薄的书落在长毛地毯上软软的发不出半点声音。

皇后狰狞的面孔越靠越近,温柔的在他额前落下柔柔一吻。“宝儿乖,很快咱们一家三口就能团聚了!”

眼泪毫无预兆的爬满面庞,他沙哑的喊着她:“娘……”

皇后一怔,触电般的收回手,不敢置信似的看着自己的双手,再看看脸色青紫的他,脚步不住惊恐的后退。

韩奕泽伸手想抓住那双纤纤玉手,眼前却突然一暗,一头栽下书桌撞在地上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