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上部) 6

阴暗的天空犹自残留着昏暗,在这深黑的夜里,每一件死物隐隐都成了狰狞的妖兽,给人们带来无尽的想象的同时也凭添几分魔魅。

漆黑的深夜,家家户户都已吹灯安睡,在京城这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客栈里,一盏烛光幽幽摇曳,照应着这满室黑暗的影子,在墙壁上扭曲成一个个抽象的丑陋图案。

烟白的袅袅雾气从屏风后冉冉升起,韩奕泽赤身**撑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坐在浴桶里,神情木然,雪白的肌肤上交杂着点点红痕,泛着淡淡的紫,在这幽暗的烛光照耀下更显得一派**糜。

浇起微凉的清水洗净满身脏污,一颗泪珠无声的砸落融于水中消失无迹。

“小三,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好男人,为了一个就这么伤神伤心,不值得的!”老二无忧躺在**隔着屏风安慰韩奕泽。“要是实在不行,还有那么多好女人嘛,何必这么死心眼?”

“晤……”眼泪越下越急,韩奕泽赶紧伸出拳头塞进嘴里,以免自己失声痛哭。

“哎!这个世界除了你父母和那个陪你走过一生的伴侣,没有人值得你这样伤身!”无忧轻轻的拿出韩奕泽手里的拳头,柔柔的站在桶边将无声哭泣的韩奕泽搂进怀里悉心安慰。

“可是……可是……我只喜欢他……”韩奕泽抽抽噎噎埋首在无忧怀里哭得克制不住。“我……我离开……就是为了他,我回来……也是为了看看他……我喜欢他很多年了……怎么……怎么可能说放……放就能放……”

“既然放不开,那就勇敢去守,你这么漂亮又可爱,还会做饭的老婆,到那里去找啊!”

“他是他,我是我。他不可能随我心意放弃皇位离开皇宫,我也不可能为他一辈子困在宫里,看他后宫三千儿孙满堂。”

“既然如此,你先跟我回家散散心吧,我有十七年没回去了!”无忧叹息的抚抚韩奕泽湿滑的长发,神情凝重。“小三,你要记住,失去的不是你想要的;得到的才是你应该珍惜的!”

韩奕泽听了这句话,痴痴的愣了半晌,低垂着脑袋看着自己的满身污物。

“可是为什么失去的,和得不到的,却永远是最诱人的?”

老二的家,据他说是在南边的景国的都城景城。但是具体在景城的哪里他也忘记了。据这家伙说他两岁离家,如今已经十七年了,不认得也是正常的。

但是要韩奕泽来说,十七年来都不跟家人联系,那才是不正常的。而老二无忧,恰好就是这么个不正常的人。他自从离开家门,就从未给家里捎过一封书信,别说踏出大燕了,就连阴山下的小镇池州镇也是没出过的。

所以韩奕泽压根不指望他能带路。

哀哀的从怀里掏出以前隋意送他的地图找啊找,折腾了半天,两人终于划出了前往景城的最佳线路图。

从京城出发途经号称大燕国第二城的丽阳,再搭船过江前往景国边境大城羽川,再从羽川坐马车中途经过无数小城就能直达景国首都景城了。

既然拟订好了路线,那么剩下的就是执行了。

下山的时候国师给两人塞了一大堆东西,但是后来经过两人一查点,发现国师忘了一件事,那就是忘了给点路费。基于和自己师出同门,而且平时对自己也还算照顾,况且自己也不缺着点钱,这一路上的路费和伙食费都由韩奕泽包了。

可能是出发前天晚上洗了凉水澡,也可能是因为这些天来心情不好。

出发的第二天,韩奕泽就病倒了,而且这一病还病得不轻。而且正值春季,南方的雨水又多,一路上客栈稀少,有客栈的时候两人尽量留宿客栈待到雨过天晴的好日子再上路。但是自从渡江之后,接近景国边境了,客栈好象渐渐稀少起来,两人这几天都在泥泞中赶了几天的路。

最后连无忧也受不了了,在离路边不远的林子里找到一间破庙。两人在庙里收拾一番,将就着升了堆火和衣依偎在火堆旁烤着干粮。

在这多雨的季节外出旅行本就辛苦,更何况现在韩奕泽还有病在身,这一路的艰辛就更不用说了。

韩奕泽给自己把了把脉开了药方,无忧按着药方煎了整整一个多月的药,韩奕泽的病也不见好转。

韩奕泽是知道自己的,这病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药石无效,他开方子喝药也不过是为了安安无忧的心罢了。

无忧忧心忡忡的看着窝在对面火堆旁蜷缩成一团的韩奕泽,小三比以前更慌了,现在睡觉基本上都是蜷着身子只差将脑袋埋进屁股下了。也不是没想过停下来等他的病有所好转再上路的,但是小三性格太过固执,说什么也不肯停下来歇一歇。自己只好尽量不让他受风淋雨,加快赶路的步伐,期望早日到达景城找个地方让小三休养一段时间。

手里的饼烤好了,无忧见韩奕泽睡下了,也就没叫他。这一个多月来他总是睡不好,有时候睡到一半就会突然自己惊醒;有时候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韩奕泽也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撑不了多久,朦朦胧胧的窝在火堆旁打了个盹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破庙外黑沉沉的夜里又来了个避雨人。

来人是一个阴邪晦暗的青年男子,一身玄黑色的袍服袖口和衣襟处用银白的丝线锈出片片翻飞的祥云,男子一进庙门,跳跃的火焰便如同受了制约一般竟然黯淡下去一半有余。

韩奕泽一看了那男子一眼,便觉得胸口发闷透不过气来。暗中朝无忧那边挪了挪,无忧将他潮热的身子抱在怀里,略略安抚了他的不安。

男子看见依偎在一起的韩奕泽两人,也不说话,只远远的找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从宽大的长袖里抽出一卷画轴,小心翼翼的打开画卷,男子俊美邪妄的脸庞刹那间柔和起来,连带着韩奕泽无忧也觉得温度有所回升。

那副画画的想必是这男子的心上人?

韩奕泽好奇的探探脑袋,在心中暗自猜测。

无忧似乎也有这样的想法,与韩奕泽相视而笑,都暗暗松了口气。这对心上人的画像都如此重视的男子应该不会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吧!

两人心中的想法还未落地,门外便传来了一片嘈杂的声音。

几个身形矫健的中年男子从庙门外掠身直入,站在大门前默然静立冷冷的盯着那远远坐在角落的青年男子。

韩奕泽扯扯无忧的衣袖,无忧识相的点点头抱起韩奕泽拎起包袱偷偷往破庙里头走,躲在破庙最远的那一角,顺便还抓了几把稻草将两人盖住。

可能是韩奕泽他们的动静太大,总只那群一看起来就不好惹的中年人冷冷的注视了青年男子半晌后竟然将目光调转过来直勾勾的盯着窝在墙脚的韩奕泽两人。

看得韩奕泽和无忧都抱头打颤了,才松了松神情,霸王似的往火堆旁一坐。

没胆量指责这群中年人的无礼,韩奕泽和无忧只能期期艾艾的慢慢往火堆旁移动,最后靠在火堆的另一面,隔着跳动的火堆和那些中年男子对视。

而那青年男子依旧远远的坐在角落里,手里轻抚着画卷,面庞柔和。

这都是什么人啊?都这么奇怪!韩奕泽对无忧抛了个惨兮兮的皱脸,无忧则回他一个小心行事的谨慎眼神。

说得也是,毕竟这几个人看起来都是瞒讲道理的,还是先睡一觉吧,好困……

韩奕泽依偎在无忧干燥温暖的怀抱里,舒服的蹭了蹭脸颊,安安稳稳的在睡梦中度过了这个难得不做噩梦的夜晚。

睡梦恍惚间,他翻来覆去总觉得身边有些发凉,四周都是让人惊恐的寂静,蓦然睁开眼,是曾经熟悉的皇后的寝宫。

我怎么会在这里?韩奕泽歪着脑袋仔细的回想着。好半天才想起来太子随皇帝亲征,他便又搬回了凤鸾宫和皇后一起睡。寂静的午夜,韩奕泽无声的掀开盖在身上的锦被。皇后入睡时斥退了所有的宫人,凤鸾宫内室的烛火荧荧灭灭只剩下将灭的几盏。

天将亮了,他看着窗外,一轮明亮的圆月沉沉即将东落。不知谁吹灭了外室的烛火。屋外安静得让人害怕。他小心翼翼的行走在这间他熟知的房间里。

隔壁宫人们住的小屋子里隐隐传来几声咳嗽,他竖起耳朵仔细一听却又什么都听不见,放松精神时却又若隐若现。屋里的窗开着,丝丝秋风隐隐灌入,他抱着双肩瑟缩着。忽然觉得不对,低头看看抱着双臂的手掌,赫然是个四五岁孩子的小手,白白嫩嫩的,伸直的时候还能隐约看见手背上几圈可爱的小肉涡。

这是我么?韩奕泽想不明白,这个场景好象很熟悉,又好象很陌生。他有些害怕了,转身想跑回凤鸾宫。他的意识是想转身跑开的,但是身体却好象不受控制般僵硬的朝东暖阁的方向走去。

他越走越害怕,心里有种熟知的恐惧让他想尖叫着打破着无比熟悉的场景。

“咯”一声响,跟着便是一阵长袖挥舞在空中的声音,一似皇帝在过年摆宴时宴席上献舞的女子甩着长袖的声音。

这个声音,为什么熟悉得如此害怕?他蜷缩着身子,肢体依旧不受自己控制的小心的朝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

一路上的房间都是黑洞洞的,仿佛一个又一个张着大嘴的怪兽,让你明知道里面会有危险却又忍不住好奇心想侥幸的赌上一把。

走到东暖阁前,他的脚步自己停住了脚步,暖阁里有灯光,而且声音似乎是从里面传来的。手指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般轻轻推开东暖阁的大门,绕过门前精美的刺绣屏风,一点如豆的烛火突兀的放在皇后平日里作画的桌案上。暖黄的灯光照耀着白日里整洁素雅的暖阁里略显狰狞。

皇后淡扫娥眉,一身盛装站在书桌前,韩奕泽被她吓了一跳,心中的恐惧越张越大,几乎要将他吞噬,可是他却不由自主的上前去拉住皇后盛装的下摆。

曾经在梦里出现过一次又一次的梦魇再次浮现,皇后将他抱起来放在书桌上,怜爱的摸摸他冻得发青的小脸,通红的耳廓和那支撑着他瘦小头颅的细小脖子,而后双手收紧,狠狠的往死里掐。

他搭在皇后手背上的小手一顿,四肢随即疯狂的拍打在皇后掐着他脖子的双臂上。

烛光下皇后清秀美丽的脸庞映着烛火微微发灰。

“宝儿,宝儿别动,一下就好,只要一下,娘就带你去见你爹!”

韩炔瑾才是我爹!

韩奕泽在心里大吼着,不依的摇头,拼命的挥动小腿将桌上的书本都扫下去,几本薄薄的书落在长毛地毯上软软的发不出半点声音。

皇后狰狞的面孔越靠越近,温柔的在他额前落下柔柔一吻。“宝儿乖,很快咱们一家三口就能团聚了!”

眼泪毫无预兆的爬满面庞,他沙哑的喊着她:“娘……”

皇后一怔,触电般的收回手,不敢置信似的看着自己的双手,再看看脸色青紫的他,脚步不住惊恐的后退。

韩奕泽伸手想抓住那双纤纤玉手,眼前却突然一暗,四周全部陷入无声的黑暗。他在黑暗里来回转圈,却总也逃离不开黑暗的侵袭。

不知过了多久,不远的前方幽幽的浮现出一抹蓝光,他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一跟稻草般奋力朝那一点幽蓝跑去。

幽蓝越来越近,他在心里轻轻松了口气,最后用力一跃突然像是摔了下去,眼前却蓦然明亮起来。

他摔得迷迷糊糊,全身似被鬼压床般沉重得动弹不得,艰难的睁开紧闭的双眼。

东暖阁里荧光点点,将这闲雅的读书之地映得昏暗且来回摇曳。他努力的睁着眼睛却只能将他打开一条小小的隙缝,韩奕泽就这么透着这一条小小的缝隙看向如同隔了一层纱布般的东暖阁。

视线所到处,仅仅限于眼睛上那条小小的缝隙,他用了最大的力气,也只看到秀美绝伦的皇后身上精美耀眼的盛装下摆在空中来回晃动,不知何时悄然倒地的凳子上方垂着皇后那双润白无骨的小脚,不时在他眼前摇晃挣扎。

他疯了似的想跳起来叫人,喉咙却好象被人掐得紧紧的,全身上下都挪动不了半分。急火攻心韩奕泽眼前又是一阵发黑,眼皮沉重的搭拉下来,盖住他仅剩的一点视野。

泪眼朦胧间,皇后那双润白无骨的小脚渐渐停止了挣扎,视线低垂下,皇后身后那片无尽的黑暗里,一双男人的大脚,在那黑暗的深处,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