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有时候,韩奕泽会想,时间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孩子们希望自己能早日长大,老人们希望自己能恢复年轻。然而它又是公正的,它能改变一切,每个人在它面前都是平等的。

韩奕泽大概就是孩子中的特例了,他不想长大,不想成熟,不想世故,不想出去工作,只想在家窝着做一个被人疼被人爱的无忧无虑的孩子,或许这就是父母从小离异的孩子心中最大的痛吧!

然而谁都阻止不了时间的脚步,韩奕泽七岁差四个月时,太子远赴边疆,从此他的依赖对象从皇帝、太子,减少到了只剩下皇帝。他开始学着深夜一个人辗转难眠,开始学着独自行走在宫廷那繁杂蜿蜒的道路,开始学着后面带着一群暗影孤单的徘徊在京城繁华的街市。

戎铁军太过宠爱他,宠爱到甚至只要求他平平安安活下去就什么都依他的地步。他和皇帝渐渐疏远起来,终于像对正常的皇宫父子那样生活着。见面的时候一个行礼一个点头,吃饭的时候一个默然无声一个神色淡然,睡觉的时候一个在内宫和妃子纠缠一个在戎府抱着跳鼠孤单。

太子走后的这一年里,是韩奕泽最为艰难的一年。他从一个倍受众人宠爱的孩子,一夕之间就要成长为一个可以忍受孤单的成人。太子临行前的那番话是希望自己能同他一起去边疆,但是却被他眉目间那一抹释然和坚毅所拒绝。太子是懂他的,所以太子不再罗嗦,径自离开,留下他在这里忍受孤独期待蜕变。

韩奕泽七岁差两个月,第二次遇见大个比自己大四岁的未婚妻慕容晨晨,用现在的话来说,韩奕泽就属于广东菜那一拨的,慕容晨晨就是四川菜那一拨的。这两个个性完全相反的孩子碰到一起,却意外的融洽契合。

韩奕泽欣赏且羡慕慕容晨晨的性格,而慕容晨晨却总是逼着他退婚。这一来二往,韩奕泽不但跟慕容晨晨打得火热,也和慕容晨晨的家人熟悉起来,每次被慕容晨晨逼着去慕容府退婚时,他总是先发制人的为慕容家二老敬茶,嘴里都亲热的喊着岳父岳母,气得慕容晨晨直跳脚。如此往来数次之后,慕容晨晨终于放弃了要他去退婚的念头。

慕容一家很美满。慈爱而精明的当家主母,和蔼而亲切的男主人,忠厚而木讷的慕容青衫,美丽而张狂的慕容晨晨。慕容一家人,在很大程度上,给当时正处于心灵空寂生活孤独的韩奕泽带来了缓解的空间和快乐的时光,这也是韩奕泽羡慕慕容晨晨的原因。

韩奕泽九岁那年,皇帝选秀,册封巨富李进之女李秀荷为妃,柳嫔嫉,逐废打入冷宫,此后皇宫选秀改为一年一次。

韩奕泽十一岁那年,四皇子韩奕钧的母亲周贵妃晋封为皇贵妃;同年六月,十五岁的四皇子韩奕钧获得皇帝的默许开始参政。

飘扬飞舞的柳絮漫天飞扬,为人们带来春的气息。已经四月了,宫廷花园里四处开满了娇美的名贵花朵。衣着华丽的宫人们四处忙碌着,为这即将开始的春日盛宴准备着各种细节。

皇帝领着他的宠妃,穿过御花园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处的一个小小身影在见到皇帝之后默默的站到一旁,给皇帝和他的宠妃让出一条道路。

皇帝的脚步顿住了,站在他身后的荷妃也停下了脚步,原本低垂恭顺的头颅有些好奇的抬起来。然而皇帝只是停留了片刻,便又大步朝前走去。荷妃跟着皇帝的脚步,长廊尽头那孩子的容颜渐渐清晰。

桃靥晕红,烟波如春水笼烟,迷离朦胧,翦翦秋瞳含着水光,嫩白的肌肤仿佛能掐得出水来。身上穿着一袭月白锦云银线滚边外袍,领口和袖角都用银线绣了几条精致小巧玲珑袖珍的四爪小银龙,腰上系一浅紫银边的腰带,带上挂着一枚通透无暇的碧玉翡翠,下面镶着玉百色流苏,典雅而不失贵气。(这个,我不太会描写人物,大家凑和着看吧,是云色里的句子)

因为还没到束发的年纪,这孩子黑亮的发丝便垂直倾泄下来,覆盖了整个后背,抱裹着他有些瘦弱的身子,无邪而纯净的美。

“爹…”韩奕泽站在长廊的另一端,当皇帝走过时,微微低垂着眼帘,眼睛定定的注视着自己微动的脚尖。

“嗯…”皇帝略微点头,背手在韩奕泽面前站定。“很久没进宫了,学业很紧?”

“晤!”韩奕泽低低的应了一声,感觉喉头有些发酸。

“宝儿……”皇帝上前一步,略弯腰想将眼前的孩子抱起,伸出去的手却在半空中停住握掌成拳,片刻后终是缓缓放松紧绷的身体站直,温暖中略带潮湿的大掌拍了拍韩奕泽幼小瘦弱的肩膀。“你…自己玩吧,我先走了!”

“嗯…”韩奕泽转身,父子两背对背,各自朝着相对的方向走去。

快步走到拐角处,皇帝略停,不经意的扭头回看,韩奕泽孤独幼小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他消失在对面的拐角,皇帝才收回目光眉头紧锁微抿唇角疾步离开。

韩奕泽转过长廊后,急速的走着,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着他。怀里的跳鼠因为他走路剧烈的起伏而好奇的探出脑袋来吱吱叫着四处张望。

听见跳鼠的叫声,韩奕泽这才放慢脚步停了下来,想起自己和戎铁军是来参加春宴的,就这样贸贸然的离开,势必会让戎铁军担心。于是他皱了皱眉头,无奈的转个身继续向宴席那边走去。中途路过假山时,一群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皇子们也正从另一个方向向这边拐来。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他只是个无权无势的亲王,再没了皇帝疼太子宠的昔日风光,而有些人,总喜欢拿他现在尴尬的身份来说事。韩奕泽不想和他们碰面,于是躲进一旁的假山里,想等那些皇子们离开后再出来。

抬头看看太阳,他不禁有些担忧。刚才他和戎铁军说自己出来转转,一会儿就回去。但是他越溜达越远,恐怕戎铁军这么久不见他回来,会担心他。

再探头看看外面那群皇子,一个个边打边闹慢腾腾的往前走。他果断的一转身,朝假山深处走去,想绕过假山直接穿到御花园的另一头。

假山里的小路原则上说来并不能算是路,而是一条错综交杂的沟,里面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很多尖锐的石头,或大或小。韩奕泽抱着跳鼠小心翼翼的避开两边的假山,沿着着坎坷的小沟沟有些不稳的向前挪动。

眼看就要从一边拐到另一边了,韩奕泽却踉跄着摔倒在地,娇嫩的手掌被尖利的石头刺破,划出道道伤痕,整个手掌顿时鲜血淋漓。

倒吸了一口气,韩奕泽放下手中的跳鼠,一边用没受伤的右手紧紧的掐住左手手腕处的血管,以免失血过多;一边转身张望到底是什么东西绊倒他的,一回头,却发现是自己腰间挂着玉配的绳子勾在假山一处尖锐的突起上这才导致自己摔交。

烦躁的抬脚狠狠的踹了假山一脚,韩奕泽吃痛的抱着蹲了下来。心中的委屈越堆越大,只想张着嗓子狠狠的吼上几句。

皇帝有了新欢,太子领兵出征,剩下自己每天这样畏畏缩缩的过着。原本亲密温馨的一家人,一夕之间变得如此疏离遥远。那天的事他不怪皇帝的,他只是接受不了,接受不了那么爱自己和母亲的皇帝怎么会一下子就改变了?那种感觉就如同当年妈妈带着他从外婆家回来,看见光裸的爸爸和另一个女人睡在自己和爸爸妈妈一起睡的**时一样。

但是他明白,爹不是爸爸,他是皇帝,他有权利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他也曾试着想和皇帝回到以前那种美好的日子里。可每次一见到他身边的女人,他就回想起爸爸娶的后妈,他就会忍不住的想:爹已经被那个女人抢走了,他们以后还会有孩子。自己只不过是他和前妻的孩子,是多余的。这让他不敢再接近皇帝,他怕看见皇帝厌恶的表情,他怕皇帝有一天也会用脚狠狠的踢自己的肚子,他更怕有一天皇帝会拎着他的脖子把他往外推叫他滚。

皇帝那么好,他那么喜欢皇帝,他只想安静的呆在皇帝身边,不想失去这个把所有父爱走给了他的父亲。

眼泪无声的啪啪往下掉,打在他受伤的左手上,麻木一片。还少两颗没长全的贝齿狠狠的咬着下唇不出声,他倔强的抬手用力擦着眼睛,心里一次次告诉自己不能哭,要坚强。但是眼泪却不受他控制的连片成雨。

小小的跳鼠从他身后探出头来,看见他无声的泪,一蹦一跳的跳到他面前,伸出细长的舌头细细的舔抵着他手上的鲜血,尖尖的小嘴不时的吱吱叫。

突然,一只穿着雪白宫靴的大脚出现在他面前,他抬起泪眼朦胧的大眼往上一瞧,一个陌生的少年站在他面前,来着他站起来,撩起他外衫的下摆撕啦一声就把他雪白的内衫撕开,扯成长长一条缠住他血淋淋的左手。

韩奕泽哽咽着,木然呆立任由少年将他的手裹好后,从怀里掏出一条墨蓝色巾帕扑头盖脸的擦干他脸上的泪痕。滑腻的丝帕擦在脸上,原本是件挺享受的事,但是少年的力气太大,丝滑的丝帕硬生生的在韩奕泽脸上磨出道道红痕。

“你以前不是挺好强的么?怎么才出这么一点血就哭成这样?”少年嘲讽的扶着韩奕泽的肩膀,手上力道不减。

“你是谁?”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让韩奕泽清醒过来,他抬起胳臂擦干脸上的泪痕警觉的向后退了一步。

“你他妈记性还真好!”少年抓紧手里的巾帕用力扔在地上,勾起漂亮的薄唇,一双明艳的凤眸从上至下斜斜的俯视着他。“本殿下是你四哥,韩、奕、钧!”

“四哥韩奕钧?”韩奕泽细细的回想着,好半晌才想起韩奕钧不就是当年和自己打架的小胖子么?于是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韩奕钧,最后惊讶的盯着韩奕钧那张阴柔美艳中不缺少年阳刚气息的脸庞怔怔的说:“你减肥成功啦?”

“你……”韩奕钧气急败坏的指着韩奕泽,最后一甩手用力拉起韩奕泽没受伤的右手快速穿梭在这庞大的假山群里。

韩奕泽正在为刚才无心的话语懊恼,想想他们之前虽然有过过节,但是那也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再想想自己的手还是他给包扎的,于是低着头嗫嗫的说:“谢谢你,四哥!”

听见后面小得几乎听不到的称呼,韩奕钧匆匆的步伐陡然一顿,心中柔软的一角略略松动,没有回头,韩奕钧什么话也没说,抓着韩奕泽的手不再那么用力,脚步也缓迟下来。

几缕阳光透过重重假山懒懒的照耀在身上,抬起头感受阳光中的温暖,澄净碧蓝的天空中漂浮着几朵洁白的云彩,韩奕泽加快几步,紧紧的跟在前面别扭的四哥身后,殷红的菱唇微微翘起。

那一年十月,李秀荷晋升为贵妃,成为宫中竞争后位的又一位强劲的竞争者。

同年十二,四皇子韩奕钧迎娶吏部尚书史进的女儿史桂芳为妾。

而韩奕泽却依然守着岁月,数着自己的生命,在这一年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迎来了道士所说的,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