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说定的事,乃是万一遇险,就先躲到李尚秘密买下的那所宅院里。

一阵鼓角之声。并非来自城墙,而是城外。

心中一凛,“去吧。”我说,转身朝城墙上而去。

夜空中没有一点星月的光照,才往上走几步,我蓦地看到一人立在阶上,是裴潜。

他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盯着我。

虽然是黑夜,可他这样看着我的时候,势必有所言语。

“你要说什么?”我知道他大概要骂我不听话,索性捅开。

裴潜却不发作,道:“我想起从前教你凫水的事。”

“哦?”

“你不敢下水,你二兄就笑你,说你一辈子只能坐车马,否则性命堪忧。你不服,就真的自己跳到了水里。”他说着,一步一步走下来,“我和你二兄都吓了一大跳,费了好大劲才把你找出来。”

我哂然,望着他的眼睛:“我太蠢么,别人激一激便心血**。”

裴潜注视着我,莞尔,没有说话。

“来吧,”他说着,又转身登上城楼,“过会,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再度登上城墙,往外眺望。漆黑的大地上,火光已经分作两边。几骑从其中出来,上面有两人清晰可辨,一个是郭承,另一个,是魏昭。

“城上兵将!”一个身形壮硕的敌将指着城上喊道,“大将军奉旨迎天子北上!尔等还不快速速投降!”

“反贼!”程茂在城上骂道,“毁乱京畿之人,怎敢妄称大将军?!此乃天子都邑,岂容尔等作恶!”

魏昭道:“程茂!尔不过我家臣仆,安得出此狂言!”

程茂正要回话,我出声道:“我来。”

众人皆讶然,程茂神色疑惑不定:“夫人……”

我示意他放心,走到堞雉前。

夜风迎面而来,我能感到下面投来的无数目光。

“二叔,”我望着城下的魏昭,朗声道,“昨夜奔忙,不知舅氏与姑氏可安好?”

魏昭与郭承相觑,未几,在马上拱手道:“禀长嫂!父亲与母亲皆是安好!”

我一句一句缓缓道:“昨夜二叔带府兵离去,乱军入城,公主与许姬皆薨于刀兵之中。如今府中只余我等妇孺,二叔今夜此来,不知是为奔丧还是为再造杀戮?”

魏昭似乎有些迟疑,望着我,少顷,道:“长嫂!昨夜雍都罹乱,乃是魏康所为!天子已决意迁都燕州,弟此来,乃是为了迎天子往新都!”

我冷笑,正待说话,突然,破空之声传来。

“当心!”裴潜一把将我扯开。

“铛”一声,我身后军士的盾牌上,一支箭钉在上面。

“听令!”程茂大吼。

只听喊杀声如潮水般汹涌,我惊魂未定之际,再瞥向城下,那些火光已经汇作洪流一般,向城墙涌来。

“走!”裴潜拽过我的手,将我拉向城下。

城下亦是奔忙,许多民人从大街上涌来,四处奔走,有的扛着木头,有的拿着水罐,却不像是要逃难的。

“这是……”我有些诧异,这些民人,似乎都是自发而来。

“怪魏昭自己。”裴潜道,“昨夜辽东兵与凉州兵作恶,雍都人已是痛恨,如今又来围城,岂不激起民愤。”

我了然。裴潜将我带到城下,一处有屋瓦的营房里,一群妇人正在扎着草垛、烧水、撕扯布块。

“留在此处!勿乱走动!”裴潜低低对我道,“若见得情势有变,即刻离开,勿再死脑筋管什么誓言。”他对我说完,匆匆离去。

我站在檐下,不放心地往外望,城墙上,橘色的火光染满了天空。军士的大喊声,奔走声,还有箭矢的破空声,每一样都教人心惊胆战,我不禁将手按在心口。

那些喊声似乎越来越近了,不时有军士受了伤,被人从城墙上抬下来。这时,我忽然明白过来这些妇人在做什么,因为太医署的太医也来了。妇人们将伤者送入屋内,太医疗伤服药,她们在一旁帮忙。

我除了站着无事可做,也跟着妇人们扯布条。

“夫人受累了。”一位年长的妇人看着我,微笑道。

我笑笑,道:“并非难事。”

“这位夫人是丞相府上的吧?我好想见过。”旁边一位妇人凑过来说。

“这是我们大司马的傅夫人!”屋内以为正在包裹腿伤的军士笑着说,“我等征战,傅夫人便送药,兄弟们都……嘶!”

包扎的医正无奈地说:“教你勿乱动。”

众人皆笑起来,外面的那些嘈杂听起来也没那么刺耳了。

“傅夫人,”一名妇人轻声对我说,“昨夜,城中民人闻得大司马要归来,皆欢欣鼓舞,这城,必破不了。”

我看着她,没有言语,眼眶却忽而有些发热。

望向外面,城头的火光映得人影纷杂,我的心思却已经飞得很远。

我说我不会走开,城亡我亡。可是那个人,他现在在何处?他真能赶得来么?

正当我出神,一人从外面奔进来:“夫人!傅夫人在何处?”

我抬眼,那正是阿元。

“何事?”我看她神色不对,连忙站起来。

“夫人!”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女君……小女君被带走了!”

乳母跟着阿元一起到来,当我火急火燎地见道她,她双目已经哭得红肿。

“夫人……夫人……”乳母浑身发抖,声音哭得几乎说不下去。

“阿谧呢?”我急忙道,“勿哭,到底怎么回事?”

乳母擦擦眼泪,哽咽着对我说:“夫人方才走后……宫中的魏婕妤便到了、到了府中。她带来一件小衣,说、说是天子所赐……管事、管事来告知,我便带了小女君到堂上……婕妤看到小女君,称赞小女君美丽,说要抱一抱……我便将小女君交给了婕妤……婕妤又说要将小衣给小女君穿上,却忘了将小衣的腰带带来,让我去取一根腰带出来……我以为婕妤是魏氏的人,怎会有歹心?便回了院子……可是再出来,她们却没了踪影……”说着,乳母又哭了起来。

我疑惑重重:“而后呢?宅中不是有家人么?他们如何说?”

乳母边哭便道:“我也问过了家人,他们说婕妤那时与小女君玩得高兴,说要带她去门前观灯……可我去到门前,什么人也没有,婕妤乘来的马车也不见了……”

我浑身发冷,只觉眼前闪过片刻的空白。

“夫人!”阿元扶住我。

我扶着路旁一辆独轮小车,慢慢地坐下来。身上有些虚脱,却还用努力让自己平静。

魏婕妤。

我想起那时遇到她的情形,她看向天子的眼神……

“可曾向宫中的守卫问过,魏婕妤今夜踪迹?”我问阿元。

阿元点点头,道:“我来禀报时,绕到去了一回宫前。守门的羽林说,魏婕妤的确曾出宫,不久又回去了。她有天子赐的令牌,又是魏氏的人,故而羽林并未多问。”

天子的令牌。

我望向天空,既然如此,十有□与天子脱不开干系了。

魏婕妤那套说辞,只有家人、乳母这样未见过宫中世面的人才会相信,她去魏府,应当是早算计好的。

心跳越来越紧,天子要阿谧做什么?

阿谧……我掩住口,泪水奔涌而出。

“夫人,即刻入宫去寻么?”阿元问我。

我没说话,思绪却飞速地转起。

如果魏婕妤带走阿谧,是天子授意,那么我想到的这些,他不会没有想到。他为何如此?一瞬间,我似乎想到了什么,却觉得荒谬。

阿谧是个婴儿,又是个女婴,挟持她有什么用?

魏郯?我觉得不是,别说魏郯如今不在,就算他在,别人眼里,一个成不了子嗣的孩子,挟持来能要求什么?

我么?

这更可笑。我无权无势,他从我这里又能得到什么?

正思索不决,忽然,我听到有人大声喊道:“天子来了!天子御驾到城门了!”

天子?我听到这二字,登时回过神来。与阿元和乳母相视,她们亦是惊诧。

这时,只见程茂匆匆地从城楼上下来,神色惊诧。

军士们大声呼喝,让众人让道。

我望着大街上那边,立刻跟着上前。

“阿嫤!”没走几步,一个声音传来,我回头,却见裴潜从城楼上大步走下来,“你去何处?”

“天子!”我急忙道,“阿谧在天子手中!”

天子的御驾真的到了城门。

羽林护卫着,前呼后拥,人群中引起一阵**。

“天子与我等一道守城!”有人大声道,忙碌的军士们登时兴奋起来,将官呼喝着不许松懈,声音却也响亮了许多。

军士开道,人群纷纷向两边让开。我的心催得急,等到城门前的街口,火光中明亮,天子已经从步撵上下来。

他的身后,跟着内侍。而内侍的怀里,抱着阿谧。

看到她安然无恙,我的心落下一点。她的手抓着内侍的衣服,眼睛看着四周的人群和火光,好奇而明亮。

“阿谧……”我的心像被拉扯着,想要上前,裴潜却按住我的肩膀。

他看着我,对我摇摇头。

“拜见陛下!”程茂上前,向天子行礼。

天子看着他,露出微笑:“将军请起。”说罢,他看向四周,朗声道,“今日逆贼围城,将士浴血,朕为天子,当领诸公一道守城,护国讨逆!”

周围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叫好之声。兴奋如同浇油窜起的烈火,“万岁”山呼震耳欲聋。

程茂亦神色激昂,向天子再礼:“臣誓与陛下共生死!”

身后将士异口同声。

鼓角鸣起,军士们重新奔走,城头的旗帜换成了天子的绣金红旗。将官上前,请天子等城楼,天子从容不迫,未几,却将目光看向我。

我也看着他,定定立在原地。

“不知傅夫人可愿意随朕登楼?”他声音缓缓。那双眼睛依旧温和,全无玩笑之意。

风吹着我的鬓发,冰冷在全身蔓延。

“敬诺。”我淡淡道,迈步上前。

“阿嫤!”裴潜一把扯住我的袖子。

我将袖子抽回,看着他着急的眼睛,低低道:“那是我的女儿。”

天子看着我走过去,露出笑意,从内侍怀里接过阿谧。

与长安的城墙比起来,雍都的城墙算不得高。可我登上去的时候,却觉得磴道漫长无比。一级一级,上方的夜空似乎慢慢接近,城头的火光映着天子肩头露出的阿谧的脸。

“呜……”她望着我,不住地伸手,想让我抱。见我不理会,她的嘴唇一瘪,“哇”地哭了起来。

“小女稚幼,陛下还是交与妾吧。”我忍不住道。

“朕甚喜小女君。”天子没有回头,抚着阿谧的背,声音悠然,“方才在宫中,小女君甚是乖巧。”

我知道此事并不简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谧再哭,指甲深深地掐在手心。

城楼很快到了。熊熊的烛燎光将四周照得几乎如同白昼,堞雉上排列着密密麻麻的盾牌,弩兵分作几排,轮次向城下放箭,城下虽喧哗,城上却有条不紊,只有将官呼喝指挥的声音,还有城下的箭矢砸在城楼瓦片上的破裂声。

除此之外,城上还有十几架魏安造的弩车。

它比我在淮阳是见过的似乎无多大区别,但似乎更好用,短短一瞬,已经射出五六箭,呼啸的破空之声如同索命的咒言。

程茂向天子禀报过城下战况之后,未几,匆匆离去。天子观望在城下涌来的火把光照,毫无惧色,唇边仍然带着微笑。

“朕闻大司马的细柳营以神箭见长,百步之内,破的不伤旁物。”天子道,“如今所见,确实非凡。”

我没有答话,只看着他怀中的阿谧。

阿谧的哭声已经不那么响亮,眼睛却仍望着我,似乎满是委屈,泪汪汪的。

突然,一声惨叫传来,前方一名弩兵被流矢射中了头,应声倒下,血流如泉涌。旁人立刻将他抬走,后方又有人即刻补上。

“投石!躲开!”有人惊呼,话音未落,只听“砰”一声,一块大石在我们右边三四丈之处落下,军士慌忙躲避,但还是传来了惨叫之声。

“陛下……”内侍声音慌张。

“陛下!”温昉与几名将官大步走来,神色紧张地一礼,“城楼危险,请陛下随我等回宫!”

天子的神色却不慌不忙:“朕与众将士共进退。”

温昉还要说话,天子出言打断:“将军不必再言,傅夫人誓与此城共存亡,朕亦然。”

温昉望着天子,又看向我,神色不定。

“傅夫人将小女君托付与朕,共同观战。”天子道。

他离身后的女墙很近,我将目光从天子袍角下的锦履移开,看着温昉,没有否认。

温昉向天子和我一礼:“陛下、夫人,保重!”说罢,对左右道:“护卫陛下!”

军士们大声答应。

“天子我我等共同守城!”守城的将官振臂高呼,朝军士大吼,“弩机、投石车!何在?!”

“在!”许多人重新列阵到堞雉前。

一声令下,整齐的机杼之声,伴着破空的呼啸,如同山石崩裂。箭矢和石块,如同暴雨一般朝城墙前的大地倾泻而下。

“他们喜欢这样。”天子忽然开口道,声音平静。他望着前方,手轻轻握着阿谧的小手,“你说,若我现在对付的是大司马,他们会选谁?”

我不答话。他的声音很轻,在嘈杂的城楼上,只有我和他能听见。

“丞相、梁玟、魏昭,还有你夫君。”天子却继续道,“朕从前常想,朕何德何能,让这么多人流血残杀?”

“自从何逵生乱,天下权势倾轧,无人得免。”我哀求道,“陛下,阿谧还是孩子。”

“听说大司马很是宠她。”天子似乎没听见,低头看着阿谧,手指抚抚她的脸蛋。

“陛下……”

“夫人不想听我说下去么?”天子抬眼看我。

我咬唇不语。

天子淡笑:“后来,朕看多了,忽而又觉得,这些人既然如此嗜爱,便让他们杀个够也好。魏昭、梁玟、魏康、郭承,他们的野心皆不下丞相,朕用这皮囊和这徒有虚名的基业,换得他们做一场天下大戏,此生又何憾之有?”

这话传入耳中,脑海中似乎闪过一道电光。

我惊诧地看着天子。

梁玟、魏康、郭承。

我曾经怀疑过,这些人同时发难,时机如此统一,魏昭的本事,却并不足以掌控。魏康与郭承的混战,看起来,一切都是魏昭失了应对……

“是陛下……”我轻轻道。

“可惜呢。”天子的神色仍然平静,双眸映着火光,奇异的明亮,“大司马还活着。”

嘈杂声似乎都瞬间远去,连夜风也凝固了。

“陛下欲如何?”我的声音微微发抖。

“与你看一场戏。”天子莞尔,看看被火光照亮的天空和原野,似乎在深思:“阿嫤,你想过自己会怎么死么?”

“嗖”一声,一支火箭掉落下来,砸在不远处的地上,军士连忙踩灭。阿谧趴在天子的肩膀上,不住往那边瞅。

“为何要死?”我盯着阿谧。

“死去,便不会有人追问你置祖宗基业何故,也不会日日累得妻儿担惊受怕。”天子缓缓道。

我摇头:“可若是死去,快乐亦无所知觉,遑论解脱……”

“云梯上来了!射!刀兵!”这时,有将官大吼。

城墙上起了一阵小小的混乱,盾牌拿走了,弩兵换上弓箭,涌到堞雉边上朝下方乱射。更多的军士从城墙下奔上来,准备与上了城的敌兵拼白刃。

不断地有人中箭倒地,又不断地有人补上去。

“弩机!射攻城锤!”程茂的吼声传来。

“他们到城门了呢。”天子对我一笑。

这笑容诡异非常,我正当疑惑,突然,洪亮的钟声传来。

城上的将士皆是一惊。

“皇宫!”片刻,有人大喊,“是皇宫!”

我朝皇宫的方向眺望,果然,火光亮起,伴着浓烟,那是报警的烽火。恐慌从心底升起,我望向天子。

他也望着那边,笑意从容。片刻,转向我:“你还记得我垂钓的那条溪流么?”

我怔住,未几,忽而明白过来。

雍都的皇宫不大,宫苑中只有三个小池和一道溪流。我曾听说,这是从前的雍侯营造的,四水连通,且用的是城外引来的活水。

我看着天子平静的脸,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不曾认识他。

“你怎能如此?”我的声音发虚,“他们守城,是为了你……”

“是为了他们自己。”天子神色冷漠,“还有大司马。”

“陛下还有妻儿!乱军来到,他们也要蒙难!”我大声道,周围的军士都看了过来。

“他们已经走了。”天子仍旧不慌不忙,唇角翘起,抚着阿谧的脸,“至于你我,都会死。”

“只怕未必!”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紧接着,脚步声杂乱。军士们让开一条道,当中一行人从城下来到,为首者,却是裴潜。

他风尘仆仆,看看我,又看向天子,一礼:“禀陛下,宫中乱军已全数剿杀!”

心如同在坠落的那一刻被托住。

天子的神色却是一变,盯着裴潜,似不可置信,片刻,望向皇宫。

火仍在烧,钟声仍传来。

“那是佯动,”裴潜淡淡道,“我等方才赶回到城下之时,羽林才开始点火。”

烛燎在风中刮得“呼呼”乱舞,映在天子的脸上,阴晴不定。

“陛下。”我小心地看着他,又看着阿谧,轻声道,“都过去了。”

“陛下!”这时,一个声音急急传来,望去,却是徐后上了城楼,怀里抱着年幼的皇子励,而后面,跟着哭泣不止的魏婕妤和魏贵人。

天子看到她们,脸色登时惊怒,看向裴潜:“是你!”

裴潜并不否认,道:“臣等赶到之时,乱贼正要将中宫灭口。”

“陛下!”徐后双目通红,“方才励儿啼哭,要寻陛下,妾等藏身无处,幸得将士相救。陛下若有万一,妾等孤儿寡母亦无生念!”

她怀里的皇子励啼哭着,天子看着他们,脸上的戾气如同死寂。

正在此时,忽然,一阵鼓声,如同夏日天边滚动的闷雷隆隆响起,隐约而浑厚。

城墙上登时传来一阵欢呼声。

众人皆诧异,朝前方张望。

“大司马!”有军士欣喜若狂地喊道,“大司马回来了!大司马真的回来了!”

心跳似乎在一刹那间被激起,我睁大眼睛望着橘色的夜空,密密麻麻的军士挡住了视线,只剩橘色的夜空和震撼人心的鼓响。

交战在刹那间停止,奔走的士卒,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嘶声力竭地欢呼;而我的周围,有人喜极而泣,有人相拥大笑。

“陛下……”我含着泪望向天子,“阿谧也有父亲,将她还与妾吧。”

天子看着我,又看看徐后。

徐后抚着皇子励望着他,仍在抽泣。

天子叹口气,将阿谧看了看,片刻,递给我。

我连忙伸手上前,才触到阿谧,立刻将她抱过来,唯恐天子变卦。

小小的身体,柔软而温热,将我浑身的寒冷一点一点温暖。我用力抱着她,亲吻他,如同那是世上最宝贵的恩赐……

“陛下!”一声惊呼传来,我看去,天子捂着胸口,倒了下去,内侍连忙将他扶住。

“陛下!”徐后连忙将皇子励交给旁人,上前将他扶住,泪流满面。

天子面色苍白,一团血色染红了衣襟。他喘着气,唇边带着血,眼睛用力睁着,望向前方。

“快请太医!”众人忙乱,有人大喊着。

我紧紧将阿谧抱在怀里,看着天子,一动不动。

“都过去了。”一个声音低低道。

我转头,裴潜立在身后。他方才奔忙许久,额角上泛着汗珠的光泽,却毫无憔悴之色,看起来仍温润如玉。

他看着我,又看看阿谧,未几,眉宇舒展,对她笑了笑。

“呜……咯咯……”阿谧瞅着他,不知为何,亦笑得开心。

我曾经许多次设想过魏郯回来的情形,就算是差点被吕征骗了的时候,我也没有放弃过。

他在许多的场合出现,我深夜孤眠时,众人在堂上哭丧时,我逃离魏府时,危险来临时等等。我对他的态度也跟我的心情一样多变,欢笑、撒娇、抱怨、踢他拧他,但当他真的出现,我只是抱着阿谧立在城墙上,看着遍野的火把光涌来,攻城的人丢盔弃甲,在城内和城外的军士夹击下四处逃窜,旗帜、兵器、尸首残落一地。

而那火把光照汇聚的洪流之前,一匹骏马当先,上面的人身披甲胄,正是我这段时日以来以来一直企盼的模样。

鼻子又开始发酸,我怕失态,眨眨眼睛把眼泪缩回去,心底的快活却丝毫不减。我想让阿谧也看,可是她在我怀里安静地依偎着,已经睡得香甜。

城上的军士还在欢庆,鼓乐声一遍接一遍地奏着,不知疲倦。公羊刿与几个新识得的细柳营将官在高谈阔论,我听到公羊刿自豪地说“我妇人”什么什么,众人哈哈大笑。

几乎每个军士嘴里都在说着“大司马”,而城下,无数的人涌到大街上,有的点着灯笼,有的点着火把。

人声鼎沸中,“大司马”三个字隐约能听见,像松涛疾风,一遍一遍,和着鼓点。

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魏郯稍后入城,自己在这里除了看,什么也做不了。

“回去吧。”我对阿元说。

“回去?”阿元有些讶异。

我颔首,示意她看阿谧。

阿元有些遗憾,却笑笑,随我一道回府。

一夜还未过,当我从大门入内,看到满是缟素的灵堂,却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严均看到我抱着阿谧回来,绷紧的脸像是一下舒了口气。他领着家人上前行礼,又不住请罪,请我责罚疏失。

我已经很疲倦,让严均按家法酌量,径自回到了院子里。

给阿谧擦过身之后,我给她轻轻地穿好衣服,阿谧被我弄醒有些不乐意,我连忙哄她入睡。

外面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

“大公子……”家人的声音被推门声打断,我抬头,魏郯站在门口,

铁甲的声音有些吵,四目相对,我连忙将一根手指抵在唇间。

魏郯的动作顿住,远远地看着阿谧,脸上的棱角瞬间变得柔和。

我起身,朝他走过去。

魏郯立在门内,一动不动。不知为何,我朝他走过去的时候步子很急,可还差一两步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阿谧要睡觉,室中的光照并不明亮。

魏郯手里提着头盔,面容比从前黧黑了一些,却更显得眉目和轮廓锐气十足。一些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喉头,这张脸,我一直盼望着,我见到的时候也总在梦境里,以致于现在见到他,我仍有些不敢相信。

“怎一见到我就哭?”魏郯的声音有些无奈,未几,他的手揽过我的肩头。

一刹那,我却哭出了声来,抬头看着他,泪水却源源不断地把视线模糊。

“无事了……”魏郯似乎尽量把声音放得温和,吻吻我的额头,抚着我的背安慰道,“无事了,嗯?”

他的嘴唇干燥而粗砺,身上的气息满是汗水和尘土的味道。我紧紧地环着他的腰,愈发哭得不能自抑,过了会,又抬起头,泄愤地用力锤他的肩膀和胸膛:“你……你一个字也不肯给我!我带着阿、阿谧差点被人骗了!我、我前两日还在给你戴孝……呜呜……我以为你死了!呜呜呜呜……”

“无事了……”魏郯的声音歉疚,双臂抱得更紧,把我的头按在胸膛上,却任我踢打。

烛火泛着桔红的颜色,魏郯立在木架前解盔甲,一边解,一边不住偷眼看我。

我坐在榻上,哭是哭完了,却还一阵一阵地抽着气。我看他解腰带解了好一会,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上前帮他解。

“不必,”魏郯按住我的手:“全是泥尘血迹,脏。”

我瞥瞥他的铁甲,果然,脏兮兮的。而他的胸甲上,有一大片明显的湿漉漉的痕迹。

“方才你怎不说。”我又好气又好笑,绷着脸。

“夫人出气,为夫岂敢打断。”魏傕看一眼那狼藉之处,诚恳地说,“夫人若再想出气,待为夫将铠甲脱下,包夫人打起来手脚不疼。”

我的唇角忍不住动了动,却不想让他看破,转身坐回榻上。

案上有壶有杯,我想着魏郯回来还没喝过水,拿起杯来斟满。

这时,忽然,一叠纸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愣了一下,抬头。

魏郯一手拿着卸下铁甲,一手拿着那叠纸。

“何物?”我问。

“信。”魏郯说。

我讶然,接过来。

那是一叠厚厚的纸,足有十几张。打开,里面一张一张,画的都是小人。穿着盔甲的小人,穿着短褐的小人,打着赤膊的小人。

小人坐在船上,没过两天,他又骑在了马上。那马儿跑过江河,跑过山岭,跑过田野;有时候顶着日头,有时候泡在水里,有时候又淋着雨。

这一张一张的纸,有的小人多,有的小人少,有的看起来是坐着一笔一笔画的,有的是匆匆忙忙画的。而无一例外,每一张的最后,小人躺在地上,隔着一片云彩,有一个穿裙子的女人和一个更小的小人。

魏郯的画技永远那么差,把人的脑袋画得奇大,看起来滑稽。

我低头看着,忍俊不禁笑了起来,可眼底又漫起了水雾。

魏郯在我身旁坐下,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那双眼睛,颜色深邃,注视着人的时候,似乎有一股能把人牢牢攫住的力量。从前,我曾经觉得不自在,总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开,可后来,我发觉它如此美好,能让人沉醉。

他伸手来,将我眼角的泪水轻轻拭去。指腹上的粗砺刮过眼眶,砂砂麻麻。

我再也忍不住,坐过去,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脖颈上。

“那时所有的消息都要与后方隔绝,我的也一样。”魏郯抚着我的头发,“我就都攒起来,等到回来一起给你。”

“嗯。”我轻声道,听着他胸膛里的心跳声,闭着眼睛静静享受。

“想我么?”他声音低低。

“想。”我答道,魏郯不再言语,拥着我,轻轻摩挲着我的头发。

魏郯虽然班师凯旋,可是魏昭和郭承的事还须善后。

郭承在逃走的时候被城上的弩车射中,当场毙命。魏昭领着余部两千人奔走五百里之后,被魏郯部将陈丰拿获。其余残兵,被杀被俘,总共七万五千余人。

第二日,清晨,一个消息传来。

郭夫人被人在离雍都不愿的一处乡邑中找到了,同他一起被找到的,还有奄奄一息的魏傕。魏傕被送回魏府的时候,一同出现的,还有韦郊。

“拜见夫人。”他看到我,笑眯眯地行礼。

“韦扁鹊。”我惊讶地看着他,又看看阿元,道,“扁鹊许久不见。”

阿元有些赧然,韦郊却笑得坦然,道:“夫人别来无恙。”

我看着这两人神色,心思一转,岔话问起魏傕的病势。

韦郊叹口气,摇头道:“丞相的病拖得太久,此番奔波未死,已是命大。某尽此生所学,也不过让丞相再拖一个月。”

我听得此言,微微颔首。

韦郊走后,我向阿元问起韦郊:“韦扁鹊是大公子带回来的么?”

“嗯。”阿元说,讪然笑笑,“他在汝南被大公子找到,有大公子押着,他不想回也要回。”

“他先前去了何处?”我问,“果真在外面云游了大半年。”

“也是,也不是。”阿元小声道,“夫人也知道为丞相医病棘手,他说命还要留来娶妇,故而……”说着,她又急忙道,“他并非弃治,常给丞相看病的那位杨太医,治中风也十分拿手,韦郊说雍都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会少。”

我点头,拍拍她的手,没再多言。

心病难医,就算韦郊愿意治魏傕,魏傕的脾气,也未必会让韦郊有什么大用。扁鹊救人,却不必把命搭进去,明哲保身,换了谁都会这样。魏郯大概也明白这一点,他捉到韦郊之后,看起来也并没有为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