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话说得越来越不入耳,我心道不好,把阿谧交给乳母,抓起剑。

“夫人……”阿元抓住我的手,声音颤抖,“不可……”

我浑身发冷。这里与外面,只有薄薄一扇木门,我若出去,暗室中的人便曝露于暴徒之前。恐惧、无助,一瞬间如洪流卷来,像火一样烧灼着眼眶和心……

可是这是,却听得一声大喝,像有什么人闯了进来,接着,兵器击撞的声音“锵锵”刺耳。嘈杂在几声惨叫之后骤然而止,四周立刻恢复寂静。

我心中感到异样,拉开阿元的手,立刻推开面前的门。

亮光突如其来,面前的光景却教我目瞪口呆。

疾风正从大开的窗上吹入,遮窗的帘子落在地上,室内的纱帐飘飘扬扬。地上,三个大汉倒着,血流一地,几名军士正在收拾。

若婵低泣着,被一人紧紧搂在怀里,是公羊刿。

而公羊刿的旁边,一人手中握刀,血染白刃。他一袭淡青色的绢袍,玉簪绾发,长身而立,更显得清俊。

当他转过脸来,与我四目相对。我看着他,脑子仿若被瞬间抽空。

那是裴潜。

窗关上,室中安静,只剩下若婵时不时的哽咽声。

几十军士将宅院内外守得森严,尸首已经拖走,被血污脏了的丝毯也已经清理出去,室中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

公羊刿拥着若婵,轻声抚慰。我走到若婵身旁,心中很是愧疚,低声道:“若婵,你……你无事么?”

我看她衣衫完好,亦没有伤处,这才放下心来,握了握她的手。

“多亏将军及时赶到,否则,我等性命不保!”周氏向公羊刿谢道。

公羊刿谦虚地笑笑,道:“诸位夫人受惊,某实惭愧。”

众人皆欷歔,方才的事,仍惊魂未定,阿元、周氏、毛氏和乳母都已经从密室中出来,看到那些尸首,面色刷白。只有阿谧什么都不懂,阿元遮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尸首,她还不满地哭了起来。

我抱着阿谧哄她入睡,今夜她三番两次被弄醒,已经有些坏脾气了,动不动就会皱起脸来。

“这些是细柳营的人么?”我问公羊刿,“公子一直在营中?”

公羊刿摇头:“我去了长安,这两日才赶回来。今夜之事乃是多亏了季渊。若非他辅佐程将军出谋划策,今夜对付魏康也不会如此神速。细柳营在凉州兵之前赶到了皇宫和丞相府,可搜寻之时,诸位夫人已不知去向。”

我与周氏、毛氏等人面面相觑。心中想起我们逃走时看到的那些军士,天色太黑,我也曾侥幸地想或许那些是来护卫的,但事关重大,手边还带着几条人命,我还是立刻逃走了。

想着这些,我不禁瞥向院子里,裴潜正与几名军士说着话。

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他转过头来。

我觉得这般相遇有些窘迫,正想收回目光,裴潜却走了进来。

“附近已清理完毕。”裴潜对公羊刿道,“小股流寇,并无大碍。”

公羊刿颔首,嘲讽道:“军纪涣散,未胜先骄。魏康竟想凭着这些人坐稳雍都。”

裴潜淡淡道:“这不稀奇,他能纠集六万之众,当初许的就是分赃。”

我看着他们,心底的疑惑越来越大。

裴潜怎会在此?方才听公羊刿的话,裴潜辅佐程茂,他怎会在细柳营?电光石火间,我想到了魏郯。

“有一事,不知公子可否告知。”我忙向公羊刿道。

公羊刿看向我,道:“夫人但问。”

“我夫君他们,”我低低地说,只觉心跳撞着胸口,“还活着,是么?”

周围一下安静。

公羊刿与裴潜的神色微微动,相觑一眼。

“正是。”公羊刿微笑道。

心中像是一块压了许久的巨石终于卸下,我长吁一口气,闭闭眼睛,把能想得到的神仙都念了一遍。

“我夫君魏纲何在?”毛氏忙问道。

“我夫君魏平,也还活着?”周氏问。

“都在。”公羊刿道,“二位将军、四公子、子贤将军都跟随大司马,如今也许正在邰阳围歼梁玟。”

周氏和毛氏皆掩面,喜极而泣。

“老天有眼……”阿元双手合十,仰头祷了一声。

我抱着阿谧,情不自禁地吻吻她熟睡的脸蛋。抬头时,却不经意地与裴潜四目相触。那双眼睛注视着我,如同静止的深潭。

正当晃神,外面有军士匆匆入内,向我们行一礼,向裴潜和公羊刿禀告了一些城中之事。

裴潜对公羊刿道:“我还要回去。”

“我也去。”公羊刿道。

裴潜瞥一眼满脸不情愿的若婵,笑笑,道:“你留下吧,若再有变,还须有人挡着。”

公羊刿脸上有些犹豫,片刻,点点头:“也好。你出去若遇到危险,勿单打独斗,回来便是。”

裴潜不以为意地笑:“你以为就你当得游侠儿?”说罢,看看我,又向众人一颔首,朝外面走去。

“长嫂……果然……果然!”人们散去,周氏拉着我的手,又哭又笑。

我对她笑笑,眼睛却不禁追着裴潜的身影,在他的身影将要消失的时候,连忙追了上去。

“阿潜!”门外,我唤了一声。

裴潜的身形顿住,片刻,回过头来。

庭中没有火光,屋里的光照也被遮住,只有天上的明月挂在头顶。

我走上前去,看着他,张张口,却不知该从什么说起。自从上回离开江东,我已经一年没有见过他。他的脸瘦了些,也黑了些,周身却比从前多了些沉静的气势。

“你……这些日子去了何处?”我最终说出来的,是这样一句问话。

“去了好些地方。”裴潜道,“四处游走。”

这我大概也想得出来。

“现下呢?这般时节,你怎会在雍都?”我问。

“来做些事。”裴潜看着我,月光映在他的脸上,皎洁而平静。

我想问他要做什么事,可他似乎不打算细说。这是,院门轻轻开启,闪进来一个人。

“公子,”他说,“可出去了。”

裴潜应了声,转回来看我。

“阿嫤,”他轻声道,“还记得你从前想去何处么?当年你父亲的旧属从海外归来之时。”

我怔了一下。

从前?

裴潜却没再说下去,轻叹一声,微笑:“回去吧。”说罢,转身而去。

我留在原地,看着月光淡淡地洒在院子里,在院门阖上之后,重归寂静。

“我想去看仙山。”盛夏的午后,长安的鸢池上,我手里捧着新采的荷花,满怀憧憬地说。

“仙山?”裴潜坐在小舟的另一头,绢衣衬着少年稚气未脱的俊秀面容,精致如玉。他将小桨慢慢划着,“你知道仙山在何处?”

“在大海上。”我兴奋地说,“昨日我父亲那位属官跟我说了,胶东出海几千里,白沙如银,绿岛如碧。”

裴潜不以为然地笑。

“我想去。”我执着地说。

“好。”裴潜答道,那神气,似乎是怕我纠缠而摆出的敷衍,话语却毫不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