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嫂。”魏昭的声音传来,我抬头,只见他走了过来向我一礼。

“二叔。”我还礼。

魏昭道:“长嫂回府么?弟可与长嫂一道回去。”

我摇摇头,道:“多谢二叔,妾还要到庙中祈福。”

魏昭微讶,看着我,片刻,露出一抹微笑:“为兄长祈福?”

我说:“舅氏及全家都有,今日十五,正是酬神之日。”

魏昭颔首:“如此。”说罢,他与我告辞,转身离开。

我的确要去庙里祈福,当然,那庙是琼花观。我与若婵许久不见,她邀了我几次,我都因为府中这事那事不便出去,推却了。

今日,魏郯出门,我正好得了空闲,去见见她也好。

天气阴阴的,山上也不闷。若婵没有煮茶,却用山里的泉水将瓜果浸凉,剖开来,口感甚妙。

“这就是阿谧?”若婵看着我怀里的阿谧,微笑,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

“嗯……”阿谧望着她,嘴里哼哼道。

“吃甜瓜。”若婵拿起一片,递给她。

阿谧来者不拒,正要伸手去抓,被我挡住。

“她吃不得。”我对若婵说。

“是么?”若婵有些诧异,对阿谧遗憾地轻叹,“真可惜,你母亲小时候可什么都敢吃。”

我瞪她一眼。

“小儿忌讳那么多?”若婵将甜瓜收回,问道。

“你生一个不就知道了。”我说。

若婵不以为然地笑笑。

“近来在忙什么?”我问。

“还能忙什么。”若婵道,“去了一趟长安,物色些宅院。”

我讶然:“宅院?”

“正是。若婵道,“都城迟早要迁回长安,到时再添置,可就晚了。”

我更加不明白:“你怎知?”

若婵一笑,“我自有我的路子。雍都太小,朝廷稳固下来,还是要回长安。”说罢,她瞥瞥我,“大公子未同你说过?”

我没答话,心中却有涟漪。

“……夫君会重建长安?”

“……我会。夫人愿与我一起么?”

那些声音似远似近,又似乎在心底从不曾离去。我低头蹭蹭阿谧的头,把思绪从神游中拉回来。

“你还要扩大伎馆?”我岔开话,“公羊公子如何说?”

“管他何事?”若婵瞥我一眼,微微皱眉。

“你与他就这样?”我试探道,“你不怕有一日他被谁抢走了?”

“走就走吧。”若婵似乎全不在意,冷笑,“谁缺得了谁?”

我不再言语。

阿元说,若婵一直对公羊刿避而不见。这两人的性情一样倔强,谁也不肯让一步,我其实并不想管。可公羊刿对我有恩,以我对若婵的了解,她对公羊刿也并非无情。

“我是不像你。”若婵似乎窥着了我的心思,淡笑,“我在后院里里待不住,大公子也不会突然神鬼不知地离你而去。”

我伸着指头让阿谧捉来捉去,片刻,亦笑笑:“是么。”

魏郯的消息终于传回来。十日之后,家人来禀报,说魏郯的大军还在路上,不过前军已经到了新安。

使者带来的消息,是魏郯的手书,三五日一封。他似乎时忙时闲,以致信的长短很是不一样。长的时候,他能写成流水账,今日吃什么饭,白日做什么,晚上做什么,还有他睡觉时很想我和阿谧;短的时候,只言片语,说些安好之类的话。

除此之外,也有别的消息传来。阿元出府探望一次李尚之后,回来告诉我,前方的局势似乎有些紧张,魏郯在新安出来的邰州、稔阳、汝南一带征丁征粮,并以驻军为名将好些乡邑城池的民人迁走,事情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

我不懂这些军政之事,特别是魏郯那样一个诡计频出的人,他领军在外,做事自有他的道理。

八月来到,天气也开始晴雨不定。

任姬临盆的日子渐近,郭夫人命人在偏院收拾出一间厢房来,给她做产室。就在刚找好稳婆和乳母的那天夜里,任姬痛呼出声,第二日凌晨的时候,生下了一名男婴。

魏郯有了一个新的弟弟。

我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只觉啼笑皆非。想起我怀阿谧时,众人的企盼。魏郯如此需要一个男孩,可是老天却把男孩给了最不需要的那个人。

魏傕虽然病重,又口不能言,当他听到自己又多了个儿子的时候,喜悦是毫不掩饰的。

郭夫人并没有许姬生下魏治时那样高兴,却也忙里忙外,万事做足。没过几日,宫中的内侍来请,说皇后要赐帛,邀了朝中的大小命妇入宫。

赐帛是中宫的大事,由皇后亲自主持,以示皇家对命妇的体恤。在先帝的时候,此事每年都会有,而何逵乱政之后,民生凋敝,赐帛就再也没有过。去年到今年,农桑收成都不错,太仓储备的粮食和丝麻供了俸禄和军粮还有余,徐后重开赐帛,也在情理之中。

自从卧病,郭夫人就很少出门赴宴,不过宫宴自然不比其他。魏府中,除了郭夫人、我、梁蕙,周氏、毛氏以及另几位族中妯娌都是命妇,赐帛之日,魏氏驰入宫中的马车排成了长龙。

我的心情不错。原因是出门前收到了魏郯的信。

这封信送得很及时,我才要上车的时候,使者刚刚赶到。

“孟靖的家书?”郭夫人眼尖,看过来。

“正是。”我答道。

郭夫人微微皱眉:“孟靖身负军国,却三五日一封家书,这般儿女之态,岂是大司马所为。”

我听着这话,虽有些不高兴,但知道她脾性,这事瞒不过她。

“儿妇知晓,必将姑氏言语转告夫君。”我软软地回道。

郭夫人看我一眼,也不多话,由侍婢扶着登车。

我才坐到车上,就迫不及待地拆开信来。

这封信很是不一样,乍一看去,乱七八糟满是涂鸦,拆开的时候,我愣了好一会。可是仔细看,却见那是几幅小画,里面都有一个小人,大脑袋,两个黑点是眼睛,一个窟窿是嘴,四肢躯干像个“大”字。它时而骑着一匹四不像的马,好像在奔跑;时而拿着一柄剑,好像在跟人练武;时而立在船上,下面几道波浪,像在江上……最后,他坐在地上,一只手画得很长,怀里圈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那个人,看得出穿着裙子。

幼稚。我腹诽着,却忍不住笑起来,像吃了蜜,以致于坐车这样穷极无聊的事,我也一路带笑。

命妇入宫,有穿戴之制。今日的装扮,倒不必花什么心思。而一群穿戴规矩的妇人之中,梁蕙便显得格外出挑。她本是公主,不必遵循寻常妇人的那些条条框框,一身绫罗,珠玉琳琅,倒有几分风光回母家的样子。

“到底是公主呢。”毛氏看着昂首受内侍宫人行礼的梁蕙,颇有意味地小声道。

我不语,却瞥向郭夫人。梁蕙又是受礼又是与内侍询问宫中之事,仿若主人,郭夫人虽不说话,却看着有几分不喜。

“傅夫人。”一名内侍过来向我行礼。我颔首,道,“不知赐帛在哪处宫室?”

内侍道:“就在檀宫,待小人引诸位夫人前往。”

我应下。

檀宫在雍都的皇宫中算是较大的一处,它毗邻御苑,平日帝后与群臣赏宴也常在此处。

朝中的大小命妇不少,虽此番赐帛限在六百秩以上,可是来来往往的贵眷也足以将檀宫坐得满满当当。

我从前不爱与这些贵妇们来往太多,觉得听她们比夫君比孩子嚼舌根,还不如去跟李尚商议如何赚钱有趣。可是自从那日王据跟我谈过之后,我亦反省过自己。

这些妇人,她们的夫家都是朝臣,母家不是显贵也是士族。如今魏郯在朝中境地微妙,我与她们相处融洽,绝对是一件好事。

郭夫人这些比我做得好。她虽不轻易出门,可是与一些众臣家眷私交甚好。比如太常梁荣的夫人陆氏、尚书令文箴的夫人童氏、左军师高颖的夫人唐氏等等。郭承的夫人董氏比所有人都热络,见到郭夫人,笑盈盈的迎上来,又是行礼又是问安。

见礼的时候,她们对我皆礼数周全,不过,隔阂也是写在脸上的,她们对梁蕙的热情远高于我。

我并不感到意外,她们的夫君本就是支持魏昭的,我就算有心拉拢,在郭夫人面前也讨不到她们的好。

而当见到王据的夫人杜氏、中郎将温昉的夫人曹氏、司徒张贤的夫人卢氏等人的时候,我亦露出温和的笑容。

我与她们见礼,与杜氏说起王据在新安的消息,向曹氏问起她刚出生的外孙女,赞美卢氏头上崭新的玳瑁簪,而玉莹她们走过来见礼的时候更是热闹,妇人们围作一处,与郭夫人那边泾渭分明。

没多久,徐后来到,妇人们皆噤声归位,向她行礼。

徐后看上去气色不错,梳着先帝时风靡长安的垂髾高髻,广袖翩翩。我看到了她手中牵着一个步履不稳的小童,那是被赐死的纪贵人留下的皇子,名叫励,一直由徐后抚养。

再后面,跟着的是两名嫔妃。她们是魏傕的侄女,去年送入宫中,皆封为婕妤。如今,其中一位已经得孕,被封为贵人。

徐后带着皇子励在上首坐下,众人亦各自落座。只听乐师奏乐,内侍鱼贯而上,手捧各色彩帛。虽叫赐帛,在场数百人,徐后不可能一个一个颁赐。她亲自赐过一些重臣之家的命妇之后,便由内侍将别的布帛颁下。

当然,尽管我心有芥蒂,托魏氏的福,我还是要在徐后面前下拜受赐。

魏氏是朝中首屈一指的重臣,爵上王侯,郭夫人、我和梁蕙受的帛都是本朝最尚的红色。

“夫人安康。”徐后将丝帛放到我手中,声音温和。她的手指轻轻碰了我一下,微有些凉。

“多谢皇后。”我低头答道,垂眸起身退开。

魏傕的两个侄女,徐后也给足了面子,赐了她们的母亲赤帛。魏氏的妇人们非赤即黄,在这许多人之中独一无二。

苑中有案席,早已摆上了小食果物,赐帛之后便是游苑,妇人们很自然地又各自几几而聚,我和郭夫人身旁都围了不少人。

“阿嫤,今日难得来宫中,怎不曾将小女君带来?”玉莹笑着问我。

我莞尔:“带来做甚,你不知她哭闹起来何等恼人,不依不饶,神仙也要被闹翻。”

妇人们皆笑。说到孩子,话题又摊了开来。

“小儿没有不闹的。”曹氏笑道,“小女君如今乃识人欲语之时,最是可爱。”

“听闻大司马甚是疼爱小女君。”一位年轻妇人道,“为了给小女君取名,把书都翻遍了。”

是我把书都翻遍了。心里腹诽着,我笑笑,“新生小儿,谁人不爱。”

“正是。”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却是郭承的夫人董氏。郭夫人等几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看了过来,只见唇角弯弯,“大公子头生得女,自当宠爱。”

她将“女”字说得特别重。

董氏旁边一名妇人用便面掩唇,看看我,又看看郭夫人,“我听说公子治是丞相亲自取名?”

郭夫人看她一眼,微笑颔首:“正是。”

我知道她们指什么,也不恼怒,轻叹道:“舅氏本有意为小女起名,只是后来身体不便,故而由夫君代劳。”

那妇人还想说什么,侧边一人用手臂碰碰她,使了个眼色。

我瞥去,梁蕙坐在郭夫人身旁,正将一只樱桃放入口中,似乎全没听到这些话。

“我听闻丞相向来疼爱儿孙,果不其然。”王据的夫人杜氏许是见场面微妙,出言缓和。

众人皆颔首,未几,又各自说起话来。

没过多久,旁边有传来些啧啧叹气之声,我看去,郭夫人和董氏几位似乎在说得起劲,“邰州”、“稔阳”等一些字眼飘入耳中,还有人说“乡邑都空了”。

心中明白过来,她们大概是在说魏郯在邰州、稔阳、汝南一带做的事。

“唉。”司徒张贤的夫人卢氏重重叹一声,“如此折腾,流民闹起来,又要生事。”

董氏笑道:“也室中妇人关系莫大。都说娶妇娶贤,丈夫在外行事不妥,妇人便不该只想着些儿女之事,该劝上一劝。”

这话说得大声,我们这边听得一清二楚。妇人们脸上皆有讶色,谈论的声音低下去。

杜氏听出了端倪,看向我。

这般言语,明里是说给我听的。我再充耳不闻,这个大司马夫人就算白当了。

我微笑,看向董氏,“夫人所言,甚是有趣。丈夫在外行事,与妇人何干?”

董氏道:“岂与妇人无干?为妇者,见夫婿行为有失,当提点提点才不失闺中父母教诲。”

“妾惭愧。”我心底冷笑,缓缓道,“闺中典籍,唯女诫仍记,书言女子卑弱第一,敬顺为道;又言男外女内,天经地义。”

董氏似乎不料到我会出言反驳,一愣,正要说话,我却不给她接话头。

“此乃其一。”我正容看着她,“其二,妾以为,我等夫君皆朝臣,外事皆关乎军国。妇人在闺闱之中不知其详,对错大多出自人言,岂可妄议?所谓提点,还是慎言为上。妾在闺中敬听父母教诲,在夫家谨受姑氏训诫,却从未听闻为妇当干涉夫君行事。”

董氏的脸色半红半百,瞥瞥郭夫人,想开口,似乎又不好说。

“丈夫有丈夫的事,我等妇人能论出个什么丁卯来?”周氏笑盈盈地过来说,又看向郭夫人,“夫人不是说要去莲池观鹤?方才内侍说那边的亭台都铺了茵席,请夫人过去呢。”

郭夫人的神色缓下一下,颔首道:“如此,老妇正想要过去。”

周氏将她搀起来,朝我使个眼色。虽人人心里知道那些缘由,可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到。我亦若无其事地微笑,对杜氏等人道:“莲池有凉风菡萏,今年又养了鹤,正好观赏。”

众妇皆答应。婢女环伺,妇人们有说有笑,朝莲池而去。郭夫人与梁蕙等人走在前,我则与杜氏、玉莹等人落后几步,边走边赏景闲聊,没多久,便已经隔开许多。

这般时节,宫苑的草木花鸟亦是美丽。没走多远,却见前方宫婢簇拥,是魏婕妤。照面而来,我与妇人们纷纷行礼。

“姊姊回宫歇息了,我出来苑中散步,不巧遇到夫人。”礼罢之后,魏婕妤微笑地对我说,“妾欲邀夫人往同游,不知可否?”

我有些讶异,看看她,又看看众妇。魏婕妤是妃嫔,又是魏氏亲眷,她来邀,我没什么好不答应的。众妇人亦是识趣,玉莹微笑着说她们先去莲池,便纷纷行礼离开了。

魏婕妤对我一笑,带着我往另一边走去。

魏傕的侄子侄女,我对魏慈等人比较熟;而宫中两位嫔妃都生长在陇西,我却是少见。

不过,魏氏到底也是士族,女子教养不差。这位婕妤,我见过几面,谈吐文雅,容貌亦是秀美。以往一次,她似乎对魏府的人很有几分敬畏,说话颇是拘束。这一回亦是如此,我问了她一些宫中的生活,又问了问陇西的族人,便没了多少可说。

“这宫室是新修的?”附近有几处殿阁,我望到颜色崭新的屋顶,问道。

“正是。”婕妤答道,“妾与姊姊去年新来之时,这殿宇方才修好。”

我颔首。雍都的宫室本是一处行宫改建,本来就比不上从前长安宫城的高梁大栋,屋宇之数更是不足。不得不说,魏傕还是肯花钱将宫室修得更像天子居所的。

再往前走不过百丈,一处殿阁与假山之间,两名内侍立在那里。

见我们来,他们行礼,却道:“仆婢不得入内。”

我心中诧异,魏婕妤却一笑,道:“有贵人要见夫人,已等候多时。”

前方一处水榭,十分眼熟。果然,前行没多久,溪水、阑干、小桥,还有溪石上静静垂钓的那个身影出现在面前。

魏婕妤的神色似有些紧张,望着我,不自然地笑笑。

天子似乎听到响动,转回头来,瞬间,目光与我碰上。

我不知他为何要见我,可既然来到,也没什么可躲。我走上前去,向他行礼:“拜见……”

天子却将一根手指压在唇上,转回头去,眼睛盯着水面。

我噤声,看着天子的鱼竿,静默片刻,他突然将鱼竿拉起。水花飞溅,一条鱼被鱼线带到空中,活蹦乱跳。天子站起身,将那鱼拿在手里看了看,转向我。

“猜它几斤?”他微笑道。

我看着那鱼,亦莞尔。

“两斤。”我想了想,答道。

天子掂了掂,摇头:“是一斤十二两。”说罢,他将鱼钩小心地从鱼嘴中取走,却将鱼放回水中。

我讶然:“陛下嫌小?”

天子看我一眼,笑笑,却看向我身旁的魏婕妤。

“朕听说,你与贵人,今日亦随皇后赐帛。”他问

“禀陛下,正是。”婕妤低头,似乎有些羞涩。

天子颔首,道:“你辛苦了,且回去歇息吧,朕与夫人闲聊两句。”

魏婕妤望着他,又望向我,低眉行礼:“诺。”说罢,款款退去。

我看着魏婕妤的背影,心中有些疑惑,再转向天子,只见他已经将鱼钩重新施饵,在溪石上坐下。

“夫人陪朕垂钓片刻,如何?”他缓缓道。

我岂有不答应之理,只得道:“敬诺。”说罢,看着旁边一块较矮的青石,坐上去。

溪水淙淙,林中鸟鸣声阵阵,四周甚是清幽。我望向不远处,除了我和天子,只有不远处侍立的两名宫侍。

“你我今年以来还不曾好好说过话,”天子将鱼竿一甩,声音平静,“怎么?不乐意?”

被他窥中心思,我弯起唇角,道:“不是,妾姑氏还在苑中,等着妾一道赏莲池。”

天子看看我,淡笑,转过头去:“放心好了,你不在跟前,郭夫人更自在。”

我讪然。

不能说天子洞若观火,只能说魏氏的事,上上下下都看在眼里。

“陛下近来如何?”片刻,我岔话问道。

天子盯着水面,淡淡道:“甚好。”

这是废话,因为他若不好,魏府是第一个知道的。

“陛下常来钓鱼?”我问。

“嗯。”天子道,“反正是个闲人,钓鱼总比饮酒作乐好。”

我看看溪水,那水流清澈,波光中,隐隐可见鱼群被诱饵引来,争先恐后。

没多久,鱼儿咬钩,天子收竿,看了看,却又将它放回水里。

“陛下总把鱼放走么?”我忍不住问。

“嗯。”天子道。

“为何?”

天子一边上饵一边说:“它们不过以为那饵味道鲜美才走了来,疼过之后,下回也许就乖了。”说罢,他对我一笑,“这些都是囿人放养的傻鱼,不好吃。”

我听得这话,觉得有点好笑,但笑不出来。心中想起从前和我一起躲在太后宫中的天子。他孱弱,脸上终日都带着忧郁。但是他很善良,会偷偷把吃剩的食物藏起来,带到庭院的角落里去喂一窝刚出生的小野猫。

这样的人,或许真不适合这个宫殿。它需要一个强大的主人,性情坚韧,手段冷酷。

魏郯是那样的人吗?

我看向不远处的那两名内侍,他们静静地立着,像雕像一样。

魏郯从来不跟我说他在外面做了什么,就算是骐陵之战,败退逃亡,他又将我从江东救回来,我看到的也大多是结果。可我在心底相信,从梁玟进攻汝南,到魏傕重病,再到现在,魏郯的手,已经伸到了这朝廷的每一个角落。

他做事似乎永远这样稳妥,就像那个痞气的表情一样,似乎世上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我感到忧心的地方也正是在此。

有一个屋檐能够让自己在乱世中遮风避雨,安然自得,这确实是每个人都求之不得的。但我并不是一个满足于眼前的人,总会担心着那表象背后,屋檐是否足够结实,甚至想去保护那屋檐,让它也平平安安……这样,可是庸人自扰,不自量力?

“怎又不出声?”只听天子道,“与朕说话,这般无趣?”

我回神,笑了笑,道:“妾在想从前,太后宫里的那些小野猫。”

天子愣了一下,稍倾,自嘲般地一笑。

“你还记得?”他握着鱼竿,道,“傻么?自己都不知明日是否温饱,却还想着喂猫。”

“怎会傻?”我失笑。

天子不置可否,又将一条钓起的鱼从钩上解下来,道,“朕那时总想着我是天子就好了,可以不怕父亲,不怕卞后。可后来才明白,天子就是怕着过来的。”

我无话可说。

自从去年魏傕当面逼宫,我就一直回避见天子。一来当然是因为尴尬,二来,就算不尴尬,我们又能说什么呢?我们从前积攒的那点情分,也只够感叹回忆罢了,放到朝廷的惊涛骇浪之中,则瞬间就会被冲得无踪无影。我当然是在逃避,可不逃避又能如何?我帮不了天子,却一定要跟魏郯站在一起。

这时,一阵清亮的笑声忽而传来。转头望去,却是个宫娥护着皇子励,摇摇晃晃地地朝这边走来。

徐后跟在他的后面。

“父……亲……”幼童看到天子,立刻张开双手,宫娥紧张地连忙将他扶好。

一点笑意从天子的唇边漾开,他放下鱼竿起身,朝小童走过去,一把将他抱起来。

“睡醒了么?”天子问他,“用膳不曾?”

幼童张张嘴,道:“吃……”一双眼睛却盯着天子的草笠,似乎十分好奇,伸手去扯。

“不能扯!”徐后忙捉住幼童的手,笑盈盈地对天子说,“用过了,一碗粥一碗肉糜,腹中鼓鼓的。”

天子看着她,神色尽是温柔。

徐后望过来,我向她行礼:“拜见皇后。”

“夫人。”徐后颔首。

她的目光仍含着打量,似乎诧异我为何在此。我索性回避,对天子行礼道:“姑氏还在苑中,妾请以告退。”

天子看看我,颔首道:“去吧。”

我应一声,转身退去。走了几步,只听徐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要乖些,莫扰父亲钓鱼。”

“鱼鱼……”小童的声音稚嫩,伴着天子的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