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众被裴潜带来的军士打退,激战一场,众人在路旁就地休整。

府兵伤了几个,所幸无人丧命,有人正给他们包扎。马车被贼人使了绊马索,拉扯的两匹马都摔伤了腿,车厢也坏了。

魏安方才被府兵护卫着,毫发未伤,此时又镇定地坐在牛车上摆弄他的木件,不时抬头瞥瞥这边。

我坐在路旁的大石上,面前,裴潜一直站着,身上的青袍修长。

许久不见,他的身形壮实了许多,不再是当年那个临风咏赋的单薄少年。他的腰间悬着剑,眉宇也宽了些,儒雅依旧,却多了几分杀伐之气。

我曾设想过我和裴潜再见面会是什么样子。

他娶新妇的时候,我觉得我会对他又抓又挠骂他负心,然后没出息地求他娶我;我嫁去莱阳的时候,我觉得我会扑上去痛哭一场,然后没出息地求他娶我;而五年之后,当现实与时光磨灭了所有幻想,我已经不再去思考这样的问题。

就像现在,我面对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人正向裴潜禀报贼众伤亡,裴潜听着他说话,好看的双眉微微蹙起。他没有转身也没有走开,时不时问些话,声音清澈,正如长久在梦里徘徊的那样熟悉。

说完了话,那人走开,裴潜再度转过头来。

“饮些水么?”他问我。

我摇摇头。

“用食么?”

我摇摇头。

“还害怕?”

我没有表示。

裴潜微微弯腰,看着我,片刻,轻声道:“阿嫤,说话。”

我望着那双眼睛,仍然不开口。

裴潜低低地叹了口气,直起身,回头对一名军士道:“收拾车驾马匹,回淮阳。”

那军士应下,转身传令。

我吃了一惊,看他们的架势,是要带上我们一起走。

“我……我不去淮阳!”我心急之下脱口而出,声音涩涩的。

裴潜看向我,苦笑:“我以为你再也不出声了。”

我咬咬唇,心知被他破了功,有些懊恼。

“我不去淮阳。”我重新说一遍。

“不去?”裴潜脸色平和,“你看看护卫你的兵卒,有几个不带伤,此去雍都最快也要八九日,他们走得了么?若再遇上些匪徒,又当如何?”

我被他问住,一时语塞。我想坚持,却不得不承认裴潜的话没有错。心狐疑不定,脸色也跟着阴晴莫辩。

“还有什么话要问么?”裴潜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道。

我犹豫一下,瞅着他:“你怎会在此?”

魏傕伐谭熙,兵力只有对方的一半。天下割据,各路豪强之间虎视眈眈,魏傕一方面顾忌寡不敌众,一方面有顾忌后方无人,于是,东南的吴璋就成了魏傕的结盟首选。魏傕与吴璋约定,吴璋出兵五万,与魏傕共同伐谭,事成之后,淮水流域尽归吴璋。

吴璋在淮阳拥兵二十万,倚仗山泽天堑,本是一块难咽的骨头。这五万兵马,对于魏傕来说其实只能算个零头,但是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把背后的包袱交给吴璋,让他牵制荆楚蠢蠢欲动的梁充。

于是,魏吴交界的淮南成了两军共守之处。

而裴潜,是吴璋驻在淮南的主将。

他对我说这些的时候很耐心,毫无保留,就像我从前问他问题的时候一样,他说完了,就看着我,用眼神询问我听懂没有。

若在从前,我会想七想八,拿些全不着边际的念头来烦他。可是现在,我听完以后,默默地点点头,不再说话。

马匹换上了好的,车厢坏了半边,但还能走。

我就坐在这样的马车上,满腹心事,颠颠簸簸地去了淮阳。

淮阳是淮南郡的郡府所在,也是我在淮南看到的唯一还像个样子的城池。因为战事的关系,这里除了民人,街上到处能见到拿着武器的军士,见到人马来到,纷纷让开道路。

穿街走巷,裴潜把我安置在城中一处安静的宅院里。

“前面挨着的就是我的府衙,你且歇息,我去去就来。”他对我说。

我颔首,没看他的脸。

裴潜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开了。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却在我的耳畔延续了很久。

“夫人……”阿元看着我,满脸担忧。自从见到裴潜,她和我一样心绪不定,在路上的时候就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裴潜怎么会突然出现,我们到了这里之后又该如何?可我现下的心思也一样浑浑噩噩,要想的东西太多,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转眼,我看到魏安立在庭院里,手里拿着他的木件。

我开始后悔带他出来。刚才遇袭,要是魏安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真的不用回去了。

“长嫂,我们要留在此地么?”见我走过来,他问。

我点头:“许多府兵受了伤,马车毁坏,暂且上不得路。”我看他神色,温言道,“四叔莫怕,淮阳也有朝廷兵马,回程时只消多派人手,必不会再有遇袭之事。”

魏安摇头:“我不怕。”

我当他是少年逞强,笑了笑。

魏安望着我:“真的,那些毛贼打不过兄长的军士,别看我们这边伤了几个,可他们被斩杀了十余人。”

这我倒没仔细看,想来当时被突然出现的裴潜震傻了。

“哦?”我看着魏安认真的样子,忽然来了兴致,“你怎知他们是毛贼?他们可有箭有刀呢。”

“箭都是粗制的,有的箭头还是石块;刀大多是乡人的柴刀,打不过兵刀。”他皱皱眉,“长嫂,兄长的军士真的很强,即便无人来救,我等也不会有闪失。”

我正寻思着该怎么给这个小叔子解释裴潜,他提起这茬,倒是正好开口。

“四叔,”我说:“方才来救的那位将军……”

“是季渊公子。”魏安道。

我没想到他一下说了出来,愣住:“你认得他?”

“认得。”魏安的表情淡淡:“我在长安时,他曾到家中邀兄长骑马。”

我惊诧不已。

裴潜竟与魏郯相识,我怎么不知道?

“他们……”我顿了一下,觉得要说得再清楚些,“我说的是夫君与裴将军,交情很好么?”

“不知,”魏安道,“我只在宅中见过两三回。”

我看他眼神闪烁,片刻,问:“四叔还知道什么?”

“季渊公子是长嫂以前的未婚夫。”

我的额角又开始发胀。

在这个小叔眼里,我已经没有什么秘密了,甚好。

裴潜走开以后,许久也没有再出现。

他给我安排的宅院不错,虽不大,却干净舒适。府兵们被安置去了别处,裴潜另派了军士守在宅院外,人影绰绰。

我的屋子,进门可见一案一榻。

案上有壶有杯,壶里的水还是热的。我开了壶盖来看,里面泡的是槐花,还有蜂蜜的味道。

榻上有几本书,我翻了翻,都是些志怪的小经。

许多年过去,我喜欢什么,裴潜仍然记得清楚。

我感到有些累,走到内室,在卧榻上躺了下来。

榻上的褥子很软。奇怪的是,当我闭上眼睛,头脑昏昏沉沉,有件事却格外清醒。

魏安说,魏郯和裴潜在长安的时候就认得了。

魏吴结盟,裴潜在淮南的事,魏郯不可能不知道。

那么……

“……夫人亦知晓,我与夫人婚姻,乃出于权宜……”魏郯的话蓦地回响在心头。

当时听到的时候我觉得惊诧,现在却越来越觉得耐人寻味。

魏郯是故意的么?他知道裴潜在这里,所以让我来淮南?

那裴潜呢?他今天出现的时候,掀开车帏就喊“阿嫤”……

许是精力耗费太多,这一觉我睡得很沉。当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屋里很暗,我的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层薄被。

我拉开被子,起身下榻。待我推门出去,只见庭院里灯火寥寥,阿元他们不知道去了哪里。

“醒了?”一个声音从廊下传来,我望去,却见裴潜正坐在阶上,那姿势,似乎待了很久。

“嗯。”我答道。有一瞬,我仍然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感受到凉凉的晚风和灯笼下裴潜疲惫的神色,我觉得这是真的。

“饿了么?我带你去用膳。”见我不说话,裴潜又道。

我没答话,却走过,隔着廊柱看他。

“裴潜。”

这声音出来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明显怔了一下。

我几乎从未称过他的全名。张口的时候,我有些犹豫,可还是叫了出来。这般情势,我刻意地想同他拉开些距离。

“嗯?何事?”他没有异色,仰头看着我。

我咬咬唇,道:“白天的时候,我曾问你怎会在此。”

裴潜笑笑:“我不是答过了么,魏吴结盟……”

“不单是此意,”我打断,看着他,“你去救我,并非过路。你早就知道我会来,对么?”

作者有话要说:告诉大家一个不好的消息,存稿用完了……

风在耳边轻拂,夏虫低鸣。

我等着裴潜说话,他却只看着我,好一会,浮起无奈的笑:“我正愁如何说起,你倒提了起来。”

心像被什么触了一下,我盯着他。

“坐着听还是立着听?这话说起来不短。”裴潜拍拍身旁的石阶,过了会,从身上脱下裼衣铺在石阶上。

我皱眉:“不用你的衣服垫……”

裴潜斜眼一睨,我嘴边的话突然咽了回去。

当我在那垫着裼衣的台阶坐下的时候,心里不是不郁闷的,过去多少年了,怎么还会这样习惯地被他一个眼神堵住话头。

“今日我是特地去追你的。”裴潜一点弯也不绕,道,“孟靖上月就曾来信,说你会来淮南。我不知你何时来,一直等候。月初我有事去了扬州,几日前才得知你已经在路上,急忙返来。”说着,他舒一口气,双目中浮起温润的神采,“幸不曾耽误。”

他没有否认他与魏郯相识,可等他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出来,我的心情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了。

裴潜自幼习剑,虽然以文采成名,却一直对武事兴趣高昂。

这我是知道的,不过,我不知道先帝在官宦子弟中拔擢少年羽林郎的时候,裴潜也曾经报名。

这事他不仅瞒着我,也瞒着家人。教场比试那日,他特地在脸上画了粗眉贴了假胡,教人认不出来。

比试的前几场,裴潜很顺利,可就在要过关的最后一场,他输了。

打输他的人,就是魏郯。

这一战打得激烈,裴潜虽败,却因此结识了魏郯。二人虽见面不多,却相互欣赏,常常比试剑法。

后来,天下罹乱,魏郯追随父亲征战,而裴潜祖籍扬州,举家避乱回到故土。

二人再见的时候已经是魏郯定都雍州以后。魏郯出于形势的考虑,一向与吴璋和好,一次,裴潜受命去雍州见魏傕,与魏郯见了一面。他说我在莱阳,求魏郯把我带出来。

魏郯一口答应。后来,他也真的做到了,他用的方法,就是娶我。

“他一直想寻空隙送你出来,可一直出征在外,我这边又因事拖延,故而只得暂将你留在雍都。直至夏初,孟靖来书与我商议,方才将此事敲定。”裴潜看着我的神色,说,“阿嫤,此事牵扯要紧,孟靖不与你说,也有他的考虑。”

我坐在阶上一动不动,也没有说话。

脑子里回想起许多东西。

“……夫人若愿意留下,仍是魏氏冢妇;若觉留下无趣,亦可离去。一切全凭夫人意愿……”他那夜对我说的话犹在耳边。

魏郯对我若即若离的样子,他与我相处的那些夜晚……

枉我还自以为身世了得,枉我还每日为夫妻之事苦恼,其实一切一切,不过是他们的安排。我的“夫君”不是不近女色,也不是为旧情守身如玉,而是我在他眼里,根本与“妻子”二字不沾边。

我又想到他手下的府兵,如果我不回去,魏郯只消让他们弄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回去,说我死于流寇之手,我从此以后就与魏氏再无瓜葛了吧……

“知道了。”沉默许久,我低声道。言罢,看向裴潜,“如今我出来了,你欲如何?”

裴潜深吸口气,看着我,深邃而恳切,“阿嫤,我们重新开始,好么?”

他的话语很轻柔,就像许久以前,他搂着我在我耳边呢喃的语调。

可就像石子落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激不起半点涟漪。

“开始?”我悲凉地浅笑,“从何处开始?你娶妇那日还是我嫁去莱阳那日?”

裴潜的脸色一下变得紧绷:“阿嫤……”

“是你说要与我白头偕老,是你说会等我,可你父亲来退婚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的声音发抖,“我哭着去找你的时候,你在哪里?你连来见我一面向我解释一句都不肯,我想你想得发疯,为了见你,我甚至不顾脸面去街上看你娶妇……”话语间,我的喉咙卡得发疼,泪水早已模糊了眼睛,“如今我家毁人亡任人摆布,你说重新开始……裴潜,我该感恩戴德么?”

“不!”裴潜断喝,他看着我,泛红的眼睛里满是沉痛,“阿嫤,我从不曾忘记你,我……”

“你想说有苦衷是么!”我咬牙挡开他伸来的手,一抹泪水站起来,盯着他苍白的脸,“你我早已结束。”

“阿嫤……”身后传来裴潜焦急的声音,接着,他一阵猛咳。可我已经不想再看他,径自跑进屋子里“砰”一声用力把门关上,仿佛要把那令人失态的一切都隔绝。

身体在隐隐发抖,我背靠着门扇,哽咽着深深喘气,眼泪不可抑制地奔涌。

“……公子!”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人声,声音惊惶,“来人帮手!快去请郎中!”

郎中?我愣了一下,待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连忙开门。

方才的台阶上,裴潜正被人抱起,双目紧闭,四肢无力地垂下,竟是不省人事。

屋子里药气弥漫。

郎中给榻上的裴潜把过脉之后,转过头来。

“郎中,公子身体如何?”戚叔走过来,向他问道。

“无大碍了,伤口已经缝好,敷了药。”郎中将用具收起,放入随身的布包。罢了,他皱眉看向戚叔,埋怨道,“我早说过旧伤未愈,骑马不可频繁。诸公可曾听进去?下回再这样,我是不敢治了!”

戚叔连声应承,又谢了几声,把脸色不豫的郎中送出门。

我在一旁看着他们,泪水早已经干了,脸绷绷的。

戚叔走到榻旁,看看仍旧沉睡的裴潜,片刻,又看看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摇头:“真冤孽。”

我低头。

戚叔是裴家的老仆。他侍奉过裴氏的三代主人,深得信赖。裴潜出世以后,他专司裴潜的起居行止之事,是裴潜最亲近的人之一。

我和裴潜都是戚叔看着长大的。对于我们而言,他是个严慈并立的长辈,有时我和裴潜闹别扭,还会去找戚叔评理。在裴府,我最熟悉的人是裴潜,第二熟悉的却不是他父母,而是戚叔。

“他……”我的声音低低,“怎会有伤?”

“半年前,公子肋下曾中箭。”戚叔倒了一杯茶,放在我面前,道,“伤得挺重,幸亏救治及时才捡回命来。”

我怔怔地望着榻上的裴潜。

白日里从郊野到淮阳,他骑在马上风尘仆仆,谁想竟是个重伤刚愈之人。再想他之前说我在雍州的时候,他“因事拖延”,那事就是受伤么?

“女君啊……”戚叔看着我,忽然红了眼底。

“你勿怨公子。”他抬起袖子擦擦眼睛,道,“我知道女君心里苦,可是女君,公子也苦啊。那时情势女君是知道的,裴氏上下两百多口人,主公也是无法。主公决意退婚之时,公子无论如何也不肯,主公一狠心,命人将他捆起来,亲自去了府上。事后,公子要去寻你,也是主公把他软禁起来。公子不吃不喝,才几日过去,人就瘦得没了神气,最后是夫人要在他面前撞柱子寻死,他才开的口。”

“女君不知道公子这些年过得多沉郁,他从不曾开怀笑过,年纪轻轻,眉间都拧出了痕。即便是新婚之时,公子与新妇拜了堂,却转身睡去了书房,惹得亲家差点翻脸。及至长安生乱,公子举家避往江南,新夫人故去……”

“故去?”我听到这两个字,抬起头来。

戚叔颔首,“唉”了一声,道:“新夫人本身体羸弱,长安到扬州路途漫漫,她发了一场急病就去了。”

我看着他,睁大了眼睛。

戚叔声音低低:“女君,主公也常劝公子再娶,可公子应一声也不肯。他这些年独身一人,为的就是等女君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觉得把小魏和小裴写得有点基情……

风在耳边轻拂,夏虫低鸣。

我等着裴潜说话,他却只看着我,好一会,浮起无奈的笑:“我正愁如何说起,你倒提了起来。”

心像被什么触了一下,我盯着他。

“坐着听还是立着听?这话说起来不短。”裴潜拍拍身旁的石阶,过了会,从身上脱下裼衣铺在石阶上。

我皱眉:“不用你的衣服垫……”

裴潜斜眼一睨,我嘴边的话突然咽了回去。

当我在那垫着裼衣的台阶坐下的时候,心里不是不郁闷的,过去多少年了,怎么还会这样习惯地被他一个眼神堵住话头。

“今日我是特地去追你的。”裴潜一点弯也不绕,道,“孟靖上月就曾来信,说你会来淮南。我不知你何时来,一直等候。月初我有事去了扬州,几日前才得知你已经在路上,急忙返来。”说着,他舒一口气,双目中浮起温润的神采,“幸不曾耽误。”

他没有否认他与魏郯相识,可等他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出来,我的心情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了。

裴潜自幼习剑,虽然以文采成名,却一直对武事兴趣高昂。

这我是知道的,不过,我不知道先帝在官宦子弟中拔擢少年羽林郎的时候,裴潜也曾经报名。

这事他不仅瞒着我,也瞒着家人。教场比试那日,他特地在脸上画了粗眉贴了假胡,教人认不出来。

比试的前几场,裴潜很顺利,可就在要过关的最后一场,他输了。

打输他的人,就是魏郯。

这一战打得激烈,裴潜虽败,却因此结识了魏郯。二人虽见面不多,却相互欣赏,常常比试剑法。

后来,天下罹乱,魏郯追随父亲征战,而裴潜祖籍扬州,举家避乱回到故土。

二人再见的时候已经是魏郯定都雍州以后。魏郯出于形势的考虑,一向与吴璋和好,一次,裴潜受命去雍州见魏傕,与魏郯见了一面。他说我在莱阳,求魏郯把我带出来。

魏郯一口答应。后来,他也真的做到了,他用的方法,就是娶我。

“他一直想寻空隙送你出来,可一直出征在外,我这边又因事拖延,故而只得暂将你留在雍都。直至夏初,孟靖来书与我商议,方才将此事敲定。”裴潜看着我的神色,说,“阿嫤,此事牵扯要紧,孟靖不与你说,也有他的考虑。”

我坐在阶上一动不动,也没有说话。

脑子里回想起许多东西。

“……夫人若愿意留下,仍是魏氏冢妇;若觉留下无趣,亦可离去。一切全凭夫人意愿……”他那夜对我说的话犹在耳边。

魏郯对我若即若离的样子,他与我相处的那些夜晚……

枉我还自以为身世了得,枉我还每日为夫妻之事苦恼,其实一切一切,不过是他们的安排。我的“夫君”不是不近女色,也不是为旧情守身如玉,而是我在他眼里,根本与“妻子”二字不沾边。

我又想到他手下的府兵,如果我不回去,魏郯只消让他们弄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回去,说我死于流寇之手,我从此以后就与魏氏再无瓜葛了吧……

“知道了。”沉默许久,我低声道。言罢,看向裴潜,“如今我出来了,你欲如何?”

裴潜深吸口气,看着我,深邃而恳切,“阿嫤,我们重新开始,好么?”

他的话语很轻柔,就像许久以前,他搂着我在我耳边呢喃的语调。

可就像石子落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激不起半点涟漪。

“开始?”我悲凉地浅笑,“从何处开始?你娶妇那日还是我嫁去莱阳那日?”

裴潜的脸色一下变得紧绷:“阿嫤……”

“是你说要与我白头偕老,是你说会等我,可你父亲来退婚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的声音发抖,“我哭着去找你的时候,你在哪里?你连来见我一面向我解释一句都不肯,我想你想得发疯,为了见你,我甚至不顾脸面去街上看你娶妇……”话语间,我的喉咙卡得发疼,泪水早已模糊了眼睛,“如今我家毁人亡任人摆布,你说重新开始……裴潜,我该感恩戴德么?”

“不!”裴潜断喝,他看着我,泛红的眼睛里满是沉痛,“阿嫤,我从不曾忘记你,我……”

“你想说有苦衷是么!”我咬牙挡开他伸来的手,一抹泪水站起来,盯着他苍白的脸,“你我早已结束。”

“阿嫤……”身后传来裴潜焦急的声音,接着,他一阵猛咳。可我已经不想再看他,径自跑进屋子里“砰”一声用力把门关上,仿佛要把那令人失态的一切都隔绝。

身体在隐隐发抖,我背靠着门扇,哽咽着深深喘气,眼泪不可抑制地奔涌。

“……公子!”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人声,声音惊惶,“来人帮手!快去请郎中!”

郎中?我愣了一下,待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连忙开门。

方才的台阶上,裴潜正被人抱起,双目紧闭,四肢无力地垂下,竟是不省人事。

屋子里药气弥漫。

郎中给榻上的裴潜把过脉之后,转过头来。

“郎中,公子身体如何?”戚叔走过来,向他问道。

“无大碍了,伤口已经缝好,敷了药。”郎中将用具收起,放入随身的布包。罢了,他皱眉看向戚叔,埋怨道,“我早说过旧伤未愈,骑马不可频繁。诸公可曾听进去?下回再这样,我是不敢治了!”

戚叔连声应承,又谢了几声,把脸色不豫的郎中送出门。

我在一旁看着他们,泪水早已经干了,脸绷绷的。

戚叔走到榻旁,看看仍旧沉睡的裴潜,片刻,又看看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摇头:“真冤孽。”

我低头。

戚叔是裴家的老仆。他侍奉过裴氏的三代主人,深得信赖。裴潜出世以后,他专司裴潜的起居行止之事,是裴潜最亲近的人之一。

我和裴潜都是戚叔看着长大的。对于我们而言,他是个严慈并立的长辈,有时我和裴潜闹别扭,还会去找戚叔评理。在裴府,我最熟悉的人是裴潜,第二熟悉的却不是他父母,而是戚叔。

“他……”我的声音低低,“怎会有伤?”

“半年前,公子肋下曾中箭。”戚叔倒了一杯茶,放在我面前,道,“伤得挺重,幸亏救治及时才捡回命来。”

我怔怔地望着榻上的裴潜。

白日里从郊野到淮阳,他骑在马上风尘仆仆,谁想竟是个重伤刚愈之人。再想他之前说我在雍州的时候,他“因事拖延”,那事就是受伤么?

“女君啊……”戚叔看着我,忽然红了眼底。

“你勿怨公子。”他抬起袖子擦擦眼睛,道,“我知道女君心里苦,可是女君,公子也苦啊。那时情势女君是知道的,裴氏上下两百多口人,主公也是无法。主公决意退婚之时,公子无论如何也不肯,主公一狠心,命人将他捆起来,亲自去了府上。事后,公子要去寻你,也是主公把他软禁起来。公子不吃不喝,才几日过去,人就瘦得没了神气,最后是夫人要在他面前撞柱子寻死,他才开的口。”

“女君不知道公子这些年过得多沉郁,他从不曾开怀笑过,年纪轻轻,眉间都拧出了痕。即便是新婚之时,公子与新妇拜了堂,却转身睡去了书房,惹得亲家差点翻脸。及至长安生乱,公子举家避往江南,新夫人故去……”

“故去?”我听到这两个字,抬起头来。

戚叔颔首,“唉”了一声,道:“新夫人本身体羸弱,长安到扬州路途漫漫,她发了一场急病就去了。”

我看着他,睁大了眼睛。

戚叔声音低低:“女君,主公也常劝公子再娶,可公子应一声也不肯。他这些年独身一人,为的就是等女君回来。”

======================

怕上一章还没抽回来,所以贴来这里。

窗户关着,仍然有夜风从缝隙里透入,烛火一动一动,光影在裴潜苍白而沉静的睡颜上浮动。

我一直坐在榻旁,心情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激烈,却仍然乱糟糟的。

“……女君,”戚叔方才的话仍徘徊不去,“容我说一句,女君与公子都是我一路看着来的,少年挚情,最是珍贵。从前诸事身不由己,如今女君与公子再遇,乃是千般不易,若得再续前缘,岂非大善。女君,留下吧……”

留下么?

不知怎的,我却想到魏郯。

他送我来见裴潜,却不告诉我裴潜的事。

他给我金子。

他说我留下或离去,全凭自己的意愿。

千头万绪,如今即便知道了他的初衷,我仍然觉得他是一个让人困惑的人。

榻上的人动了一下,裴潜拧起眉头,片刻,睁开了眼睛。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迷蒙的双眸透出喜悦的神采。

“阿……”他张张嘴,声音结在喉咙里。

“别动。”我说,拿来一碗水,凑到他嘴边。

裴潜微微抬起头,小口小口地抿起来。直到饮下大半碗,他舒口气重新躺下。

我把水碗放下,站起身。

才要迈步,袖子却被攥住。

“阿嫤……”裴潜的声音低哑,“别走。”

他的脸色仍然苍白,乌黑的瞳仁上覆着一层光润的色泽,如乞怜的孩童一样教人不忍。

“我去端粥来。”我说,语气不自觉的软下来。

裴潜似犹豫了一下,望望不远处放着粥罐的案台,放开手。

我倒了一碗粥端过来,看看他:“能自己吃么?”

裴潜试着动了动身体,才支起一点,却倒下去,眨眨眼睛:“起不来。”

我狐疑地看他,又怕他真的牵扯到伤口,只得自己在榻旁坐下。

戚叔送这粥来已有半个时辰,并不很烫。我用汤匙挂了一勺面上的,送到裴潜唇边。

“你吃过了么?”他忽然问。

“吃过了。”我说。

裴潜不再言语,张口将粥吞下,眼睛却望着我,唇角深深弯着笑。

“看我做什么。”我淡淡道。

“好看。”裴潜双目中盛着光亮。他的笑容一向迷人,若是别的女子看到他冲自己笑,一定会面红耳赤,再加上甜言蜜语,说不定会晕倒。

但我不吃这一套。

“傻笑。”我鄙夷地说,又将一匙粥塞进他嘴里。

这粥是从底下挖出来的,显然有点烫,裴潜含在嘴里,不住龇牙咧嘴。

“你这女子……”他好不容易吞下去以后,瞪我一眼。

看到这副窘样,我的心情却莫名奇妙好起来,又塞给他一口。

许是我满匙满匙喂得快,一碗粥很快吃完,我想再去添一碗,裴潜却不肯了。

“不要,饱了。”他说。

“那不行,郎中说你精气耗损,要补回来。”我说。

裴潜看着我,脸上却笑容盈盈:“不必了,已经补回来了。”说罢,他叹一口气,道,“阿嫤,想不到卧床让人伺候,这样舒服。”

得瑟。我白他一眼,可是心里却并不着恼。

以前裴潜很少生病,相比之下,我则是常常因季节变换着凉发烧,有时还会重到卧床。每到这时,裴潜就会来看我,也会喂我喝药喝粥。

遇到我嫌这嫌那不肯张嘴的时候,他会眼睛一瞪,说你这不识好歹的小女子,知不知道长安里多少病得七晕八素的美人求我去看一眼我也不去,如今我亲手给你喂食,你敢不吃?

这话自然是引得我一下从病榻上跳起来捏他。时隔许多年,那些情景如今对调了过来,我还能想起自己面上虽怒,心里却是快乐的。

“那你就再吃一碗,”我说,“舒服个够。”

裴潜苦笑:“可我吃不进了。”

我眉头一扬:“不吃算了,正好,外面不知道有多少病得七晕八素的美男子等着我这二婚之妇去喂。”

裴潜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意味深长:“是么,那我同你一起去。我是鳏夫,与你正好一对。”

我的表情在脸上僵住。

裴潜注视着我,脸上的戏谑之色收起,只余认真。

“阿嫤……”他伸手过来,我却挪开。

裴潜的手僵在半空。

我低头不看他的脸,轻声道:“夜深了,我去歇息,你也睡吧。”说罢,我放下碗,转身朝门外走去。

出到庭院,天上的月亮已经落到了西边。守在裴潜屋子外面的军士看到我,或多或少的露出些好奇的表情。我不理他们,跟旁人借了灯笼,按着来时的原路,径自回到自己住的宅院里。

这般时辰,四周都是黑漆漆的,当我进了院子里,却发现月光下有个人,不禁吓了一跳。

接着灯笼的光照,我认出来,那是魏安。他坐在院中的青石板上,靠着身后的老梅树,见到我来才站起身。

“四叔?”我讶异不已,“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魏安却不回答:“长嫂去了何处?”

我一愣,片刻,和色解释道:“裴将军旧疾复发,我去探望。”

“探望到凌晨么?”魏安语气有些尖刻。

我听出这话里的不善,皱眉低声道:“四叔胡说什么?”

魏安却不说话,“哼”一声,冲冲地拂袖而去。

没多久,“砰”一声,我听到不远处传来门扇狠狠关上的声音。

我怔在原地,正尴尬,阿元走了出来。

“夫人。”她身上披着外衣,打着哈欠,“夫人回来了。”

“嗯。”我说着,把灯笼交给她,“四叔一夜未睡?”

“也许是。”阿元摇摇头,道,“他说要等你回来,我怎么劝他也不肯走。”

“为何要等我?”

“我不知呢。”阿元说,“是了夫人,季渊公子怎么样了?我那时看夫人睡觉,便与四公子去用膳,回来却听说季渊公子晕厥,夫人也不见了。夫人这是去照料了大半夜?”

我疲惫地苦笑,点点头:“暂且无事了。”

阿元叹口气,还想再问,我却朝她摆摆手。我已经很累,不想再谈此事。

梦里沉沉浮浮,时光交错,我一会回到少年时,一会看到那些噩梦般的日子,或笑或泪,并不安宁。我梦到自己一直在找裴潜,他站得远远的,有时对我笑,有时却很忧郁;我想去追他,可怎么也追不上。

醒来以后,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梦,我从前做过不少,以至于在梦里,我就知道它不是真实的。

“夫人醒了?”阿元走过来,拿衣服给我穿上。

“那边如何了?”我问。

阿元会意我指的是谁,道:“两个时辰前戚叔曾来过,见夫人还在歇息,就走了,只同我说季渊公子还在卧榻将养。”

我点点头,他这么说,就是没什么大事了。

“夫人要去看看么?”阿元问。

我想了想,道:“不去。”

从前惯来的毛病,听到裴潜卧病,我会本能地也坐不住。可是我也明白现在已经不是从前,太多的事隔阂在中间,若不十分要紧,我们还是离开些比较好。

阿元若有所思地看我,正要起身,我拉住她:“阿元,陪我说会话。”

她一怔:“哦。”说罢,又坐下来。

我仍然躺在榻上,一五一十地将昨日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

这些事实在太多,挤在我的脑子里让我不得安宁。我急切地倾诉,把它们统统倒出来,好腾出精力去想接下来该做什么。

阿元听我说着,眼睛越睁越大,听到最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也不敢相信,是么?”我苦笑。

她点点头,片刻,又摇摇头。

“夫人,若是季渊公子,我倒是信。可大公子……”她有些语无伦次,“天哪,那不是一直瞒着丞相……”

我望着帐顶。这件事,魏傕清不清楚我不知道,但只消看看现在魏傕手下有多少父亲从前的门生旧人在帮他做事,就知道这桩婚事里面他们并非白白给人铺路。

“夫人。”阿元犹豫地看着我,“你怎么想?你回雍都还是留在淮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