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部队驻扎下来后,岳昆仑没有像其他壮丁一样被送去新兵训练处,而是直接编进了连队。连队就驻在村头,一边担任警戒任务,一边整训。连队分散住在当地百姓家里,村头三间瓦房一堵带门土墙围出的人家就是岳昆仑在的班住的地方。

岳昆仑被一个通信兵推进屋的时候,屋里十几个当兵的已经收拾好靠窗一溜码齐的铺位,步枪在对墙那整齐地靠成一排。岳昆仑往通铺上睃一眼,铺上有松绑腿的,有吃烟的,有耍钱的……酸溜溜的汗味和脚丫子味直往鼻子里冲。

“壮丁咋往这送?”坐铺沿上抽旱烟锅的红方脸皱了下眉头一下,沧桑的目光落在岳昆仑身上。岳昆仑还穿着出山那天的粗布衣服,一路上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了,汗渍混着尘土黏在身上,眼却闪着精光。

“不知道,连长命令的!”通信兵把一摞军服放在铺上,又往上压上一双圆口布鞋,转身出了屋子。

“妈了个巴子!我们‘尖刀连’啥时候成收破烂的了?”骂骂咧咧的人岳昆仑认识,就是他在盘石镇上揍的兵痞田永贵。一路上田永贵带着刺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踅摸,现在又和他编在一个班,田永贵满脸不岔。

“狗蛋,领他去洗个澡。”红方脸没搭理田永贵,冲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娃娃兵说。

“得令!”狗蛋一骨碌从铺上出溜下来,趿拉上草鞋到处找洋皂铁桶,一身肥大的军装在单薄的身体上来回晃**。

“走吧,新兵!”狗蛋拍下木桩一样杵在屋当间的岳昆仑,顺手把铺上的新军装带了。

狗蛋先领着岳昆仑去炊事班,没有热水,就把岳昆仑带到村里水井边。

“能洗吗?”狗蛋乜斜着眼看这憨头土脑的新兵,十二月的天冷风飕飕地刮,士兵们都穿着冬装。岳昆仑也不搭话,踏上井台吱呀吱呀顺着轱辘吊上一大桶水,岳昆仑从小到大洗澡就不怎么用热水。

狗蛋蹲在一棵歪脖子树下,羡慕地看着脱剩个裤头的岳昆仑。岳昆仑是那种穿着衣裳显瘦,脱下衣裳一身腱子肉的品种,打小的习武和捕猎经历,将他的体型磨砺得像头蓄势待发的豹子。一桶清亮的井水迎头浇下,岳昆仑一甩头发,长吐一口气,古铜色的身体上很快氤起丝丝白气。

“我叫狗蛋,你叫个啥?”狗蛋把洋皂抛过去,岳昆仑一把接了。

“岳昆仑。”

“巧了,前段我们刚在昆仑关和小鬼子干了场大战,还打死鬼子一个大官,好像是个少将。”

狗蛋说的是一九三九年底桂南会战中的昆仑关战役,200师作为主力参加了此次战役。此役日军在昆仑关留下八千多具尸首,日军第12旅团军官死亡达85%以上,旅团长中村正雄少将被击毙。我军也付出了惨痛代价,阵亡接近三万,舆论称此役为“昆仑关大捷”。岳昆仑生长的滇黔大山消息闭塞,他只知道东洋人在打中国,对具体战事一头雾水。

“让我领你洗澡的是我们班长,叫杨玉成。骂你的是田永贵,人是恶了点,但打仗不孬。”狗蛋看岳昆仑不搭茬,换了个话头。岳昆仑还是闷着头搓泥,他本就话少。

洗完澡换上军装布鞋,狗蛋领岳昆仑找炊事班老王理了头。头发长容易藏虱子,推子贴着头皮走,理完对着脸盆一照,是光头刚长出发茬的模样,岳昆仑觉得浑身轻快。岳昆仑拍拍脑袋正要出院子,杨玉成、田永贵一班人走了进来,已经是晚饭的饭点。一班人看眼岳昆仑都觉得诧异,青灰色的粗布军装让岳昆仑穿出了一身英气,一张瘦削黝黑的脸上,鼻梁挺直,目光锐利,是特别适合戴军帽的头型。刚才还灰头土脸的山里人,转眼换了个模样。

“不孬,有个兵样了!”杨玉成拍下岳昆仑的膀子,把自己的军帽扣在岳昆仑头上。

“弟兄们吃饭了!”杨玉成一挥手,大伙挨个到大桶前接饭菜。

饭是白米饭,菜是猪肉炖大白菜,岳昆仑端个海碗在院角蹲下,唏哩呼噜扒了,吃完抹抹嘴,又到木桶前去添。一路喝稀粥,岳昆仑肚皮贴着脊梁骨。

“他娘的,原来是个吃货!”田永贵一口饭啐在岳昆仑脚边。

“你骂谁?”岳昆仑瞪着田永贵问。

“谁他娘的能吃我骂谁!”

岳昆仑脖子一梗就要发作,杨玉成筷子朝碗上猛地一放,“闭上你的鸟嘴!”田永贵扭过头去不言语了。

“扛枪吃粮,扛枪吃粮,粮都不让吃了,还扛哪门子枪!”杨玉成走上前接过岳昆仑的碗,到木桶里使劲挖一下,一大勺猪肉白菜盖上去,堆得冒了尖。

“兄弟,想吃多少就吃,吃饱了才有劲。咱扛枪打仗的,不知道哪天就把这身肉撂下了。”杨玉成把碗递给岳昆仑,眼里暗了一瞬。

吃完饭一班人回了睡觉的地,杨玉成在通铺上指个位置让岳昆仑在那睡。岳昆仑半靠在军被上发呆,不一会通信兵进来,说连长让弟兄们早点睡,准备明早出操。“才刚停下就要训练……”一班人嘟嘟囔囔发了几句牢骚都上了铺。靠岳昆仑左铺半躺的人一张白净脸清秀文气,不像庄户人,一直捧着本书看,封页上写着“步兵操典”四个字。右铺的人像块铁,岳昆仑就觉得他像块铁,坚硬冰冷,是随时都能砸你个头破血流的主。这人不说话,也不笑,总冷张脸自个呆着。右铺的人一翻身,带起铁器摩擦声,岳昆仑顺着声音看过去,枕头下露出一截宽阔的刀尖。是柄大刀,一指厚的的刀背上串着圈圈铁环。岳昆仑有点奇怪,这柄刀不是其他刀一样的亮白色,而是透着乌黑的寒光,敛着沉甸甸的锋芒。

岳昆仑躺铺上胡乱地想了一会,眼皮就重起来,左铺的人好像在写字,笔尖沙沙地响。

周简膝上摊着本硬皮簿,周围响起弟兄们疲累的鼾声,哨兵换岗的口令远远传来。

馨涵:见信平安。部队于十二月十六日动员入缅,十七日乘西南运输处开往缅甸运物资的放空汽车至保山后,又奉命停止西进,路上行军九日。自滇越交通线被日寇截断后,滇缅公路已是美国向中国运送物资的唯一通道,实乃我中国抗战的输血管。今日寇已开始进攻缅甸,欲切断此条中国与外界相连的唯一国际运输通道,一旦得逞,我中国危矣!……自黄埔军校肄业投军后,所见所闻与以往之经验大不相同。部队兵卒多为穷苦百姓,中国并非全是他们的中国,可这里却未曾见所谓的“绅士”与“体面人”。那些所谓中国的“主人”们,依旧在后方声色犬马、夜夜笙歌,而这些农民出身的“下人”,却在为不做亡国奴而浴血奋战……请代呈父亲大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将不国,又何以为家。儿子七尺男儿,在此国难之际,当报效国家,血战疆场,驱逐倭寇,方不愧为炎黄子孙。请原谅儿子出走投军……

“都起来,出操!”哨音尖利地响起,杨玉成一声喊,惊扰了一班弟兄的晨梦。

岳昆仑被一班人裹着,一路小跑到村头打谷场,集合完毕,天还是麻麻地亮着。一连人齐刷刷地排成一个方阵,段连长捏着马鞭面对众人站得像座山,脸上是冰冷的神情。

后来岳昆仑听周简说起才知道——段连长叫段剑锋,北方人,保定陆军学校毕业,参加过台儿庄战役、武汉会战、桂南会战、昆仑关战役,与日寇作战凶猛顽强,是被抗日战火洗礼出来的铁血军人,因战功卓著由少尉排长逐级升为中校团长。在昆仑关战役中,段剑锋团担任正面突击,因拒绝执行后撤命令,以致整团前突,被日军十二旅团三面围攻,虽率部奋勇杀敌,并击毙旅团长中村正雄,待兄弟部队从两翼攻上,段剑锋团已减员四分之三。昆仑关战役后段剑锋本要被执行枪毙,因200师师长戴安澜力保,被降为中尉连长。

岳昆仑看看身边的人,个个立得像根标枪,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站才能和别人一样。

“收腹提肌,紧胯直臂,目不斜视。”周简在边上小声地提醒。

“士兵——周简!”段剑锋爆出一声响亮膛音。

“有——!”周简浑身一激灵,肌肉猛地绷紧。

“何为步兵!?”段剑锋目光如炬,额头一道开山纹如同斧凿。

“报告长官!《步兵操典》总纲第八条:步兵为全军之主兵,常于战场负主要之任务。不问其地形与时间之如何,惟步兵乃能实行战斗以决最后之胜利者也。而于近距离战斗与夜间战斗,其特色尤为显著。故其必须刚毅沉静,从事于射击,冲锋,摧破强敌,以发挥其固有之特性。纵缺他兵种之协同,亦须竭尽手段,单独遂行其战斗,以达最终之目的。”

周简铿锵背诵,白净的脸庞泛起血色,书卷气被一股英概之气掩盖。

“士兵——周简!”段剑锋提声又喊。

“有!”周简迸出一声丹田之气。

“你为何抛弃家中的钟鸣鼎食?!你为何不要黄埔的锦绣前程?!”

“因为仇恨!”

“对谁的仇恨?!”

“对日寇的仇恨!”随着一声声的嘶喊,一股雄浑之气在周简胸膛间激**。

“为何仇恨?!”

“日寇犯我河山!杀我兄弟!辱我姐妹!”此时天已大亮,稀薄的阳光从东方斜斜地照过来,周简眼里泪光闪动。

“士兵——周简!”段剑锋坚韧的声音像锤子一样敲击着周简的神经。

“有!”

“此恨怎消?!”

“杀!”周简脸色通红,脖上绽出青筋,两眼像要喷出火焰。

“此恨怎消?!”段剑锋目光转向全连士兵。

“杀——”全连一百五十八人齐声吼叫,是从肺腑深处逼出的膛音,一片麻雀倏忽惊起。

“此恨怎消?!”

“杀!杀!杀——”全连连吼三声,“杀”字在山峦间连绵回**,一股澎湃的杀气充盈天地之间,每一个士兵绷紧了黝黑的脸庞。仇恨让他们忘记自己,仇恨让他们充满勇气,仇恨让他们渴望杀敌。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但他们有着同一个祖国;他们或许被强征入伍,但此刻他们愿意为国捐躯。

“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周简已是泪流满面,他决然从豪门巨贾的家庭出走,他等不了一年后黄埔军校的毕业授衔,他迫不及待地握住步枪,去履行他作为一个中华男儿的责任。

“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全连齐声怒吼,山川静默,阳光在一张张无畏的面庞上镀上金边。

岳昆仑渐渐感到有一种奇异的东西在血管里奔腾,这些东西抚过骨骼,流过肌肉,在身体里奔涌着寻找出口。他听盘石镇上算命的王瞎子讲过:“胸有小不平,杯酒可消;世上大不平,唯剑可消。”这柄剑就在自己的手边,握还是不握,他有些犹疑,他逃跑的决心已远没有当初那么强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