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佳思病体愈发沉重,已近弥留。

阿狸不敢久拖,终于托人捎了信去。

她太了解司马煜,他是个重情的。若为了前线战事就不让他知道真相,对他未免太残忍。

信送过去第二天夜里,司马煜就从前线赶了回来。

虽然得了消息,司马煜赶回来的前一天,战局已经发生了决定性的扭转——谢涟率军度渡过了淝水。北秦军自乱阵脚,全线溃退,剩下的就是野火烧枯草一样的追击歼灭战了——但知道归知道,阿狸心里还是有些酸酸的。

司马煜真的为了左佳思回来了。

他抛下了大军和皇命,放弃了即将收获的军功和荣耀,为了他心里爱的女人,披星戴月,从前线赶了回来。

她早知道他是可托付终身的良人,却不曾想到他可以情笃至此。

他下了马,滴水未沾,甚至连衣服都没有换,便直奔左佳思屋里去。

秋夜清凉,更深露重。阿狸想给他披一件衣服,却始终没有追上。

阿狸追进屋里去的时候,司马煜正仍站在床前,动也没动。

阿狸能想象他的震惊,左佳思病得脱了形,她一见之下都忍不住要落泪,何况是司马煜。

左佳思想是被吵到了,悠悠转醒,望着司马煜,几次眨了眼睛,却已找不准,便含糊问道:“谁在那里?”

阿狸眼睛里泪水就跟着滚落下来。她轻声道:“太子回来了。”

司马煜这才回过神来,忙上前去攥住她的手,道:“阿青,我回来了。”

左佳思只是怔楞着,泪水不停的流出来。却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胡乱的挣起来,“你回来做什么,你又不要我。我也不要你,我不稀罕,我谁都不稀罕……我一个人也能好好的。”

司马煜只是用力的抱住了她,“我要你,我喜欢你,阿青,阿青。”

他一遍遍叫着左佳思的名字,左佳思没了力气,一面哭,一面喘着,渐渐的哭声和喘息都听不见,就只剩有气无力的咳嗽。

司马煜亲着她的头发,悲痛得说不出话来。

外间宫女送药进来,阿狸接了,捧上前去。

却听到左佳思断断续续的说道:“……我叫人害了。煜郎,我是叫人害的……你要替我报仇。”

阿狸手上一抖,药便从碗里晃出来,洒了满手。她烫得不行,却还是强捧住了。司马煜忙腾手接了。阿狸无措的望着他,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很迟钝,缺心眼,不爱把人往坏里想。可她并不笨。

她很清楚若左佳思被人害了,嫌疑最大的是谁。

司马煜也望着她。

阿狸忽然就难过得喘不过气来,她想说“不是我”,可是她说不出口。

她强忍了泪水,跪坐在一旁,轻声问道:“阿青,是谁害你?”

左佳思抓紧了司马煜的胸襟,目光明明是盲的,泪水却不断的滚下来,“你叫她出去……我不想见她。”

阿狸抬眼望着司马煜。她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但她还是用力的睁大了眼睛,望着司马煜。泪盈于睫,视野已经花成了一片。

她总是迷迷糊糊的,每一次都是司马煜在一旁替她来来回回的折腾。她已经习惯了,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就等着司马煜替她说话。

但是这一回,他却说:“你先出去。”

阿狸起身。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哭出来,更不想让司马煜看见。

她每次看电视剧,听到里面男人气急败坏的揪着兄弟的领子追问:“妈的,你到底信这娘们儿还是信我。”就觉得这哥们儿是找抽来的。

但现在她明白这感觉了。

司马煜不信她。

出去之前,她听到左佳思哭着唤她“阿姊”,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会为那两个字难受得心口都缩起来。

左佳思就在这一晚死去了。

司马煜并没有哭。

——他在左佳思死去不久,便悲痛得昏了过去。反而是皇后闻讯回来,抱着他大哭,逼问阿狸为什么要把他叫回来。

阿狸已经连自我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麻木的站在一旁,听她教训。

还有左佳思的后事等她料理。

为左佳思更换敛衣时,阿狸望着她已再不会微笑的面容,迟钝的感到悲痛。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真正的经历失去和死亡。

司马煜病倒了。

前线捷报频传,江北失地接连被收复。

所有这些喜讯都没有冲淡失去左佳思的悲痛。司马煜这一病就过了冬月。

冬至过后,皇帝再一次知会皇后,挑了六个美人赏赐给东宫,想用新人帮司马煜忘记左佳思。

司马煜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第二年三月,太后又送了三个美人进来。

司马煜依旧不加理会。

人人都知道,太子不近女色,是因为对死去的良娣用情过深。

冬至过后,司马煜的身体终于调理过来。也多亏了阿狸的悉心照料。

两个人仿佛渐渐又回到了最初的光景。

但阿狸知道,司马煜心里一直记得左佳思那句,“替我报仇”——她心里又何尝是。她甚至连问司马煜一句,“是谁害了阿青”都不想。

展眼间春雨润物,杏花又开。

某一日司马煜忽然说:“东山草木清发,昆明湖沿岸春花开得也好,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阿狸就摇了摇头。

凌濛春雨里,乱花零落,红杏如烧。偏偏梢头有一枝白杏花俏俏的开着,阿狸便垫了脚去折。

司马煜先是望着。她压不住手,那花枝又弹上去,花瓣上存的露水便骤雨似的落了一霎价,阿狸忙抬了手去遮。有一朵花坠落下来,飘飘****的,落在了她头发上。

司马煜微微的有些失神。他上前帮她把那花攀折在手里,却并不给阿狸。只漫不经心的挼着,说:“……那些人,我并不喜欢。”

阿狸垂了头不说话。

他走过来,略等了片刻。俯身亲了亲她的头发,才把那花递过来。

阿狸抬手去接,便被他攥住了手。

阿狸难过得要哭出来。

她知道他就在这杏林里遇到的左佳思。

她知道她与左佳思是有七八分像的。

她也是故意在这个时候垫了脚去攀着那枝白杏儿的。

这一切明明就是早算计好了的,为什么她还会这么难过。

司马煜勾起阿狸的下颌。望见她眼里滑下来的泪水,便用拇指帮她擦去。那眼泪却越擦便越多。他捧了她的脸,轻轻吻着,喃喃道:“别哭,阿狸。别哭。”

夜里司马煜宿在了阿狸房里。

灭了火烛,帐子里便悄寂无声。只有细碎的呼吸声间或可闻。

两个人端端正正的躺着,却睁着眼睛望着帐顶。

想想白日里的情形,各怀心事。

司马煜的手探到阿狸腰上时,阿狸赶紧攥住了。

司马煜没有动,却也没有收回去。只是静静的等着。那滚烫的触感隔了一层中衣,烫到皮肤上。

阿狸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他便探进了衣服里,不轻不重的揉搓着,一点点向上。阿狸紧张得不能喘息,闭了眼睛不去想,那触感却越发的清晰了,连指端都可描摹。

阿狸咬住了嘴唇,抬手背遮了气息。却听到喘息越发的急促起来,便如雨落在耳边。她屏住了呼吸,那声音却不去。待全身被烫人的气息笼住时,她才辨出,那是司马煜在她耳边。

她不安的退了退,却被扣住了肩膀。那东西就抵在下面,她不小心碰了,便再不敢乱动。

他挪开她的手,细碎的亲吻。下边缓慢的研磨着。阿狸背上蹭着床褥,却腾挪不开,她从来没被一个人这么包围住。只觉得无处可逃。

耳边传来司马煜低哑的声音,“阿狸。”

她才要应,下面便是一疼,声音一折就呻吟出来。

阿狸这一回才真的慌了。

她疼了不习惯喊出来,然而那缓慢却一下接一下的撞击让她连缓一刻都不行,便收不住声。她想捂住嘴,才发现手腕被按住了。

一点都不舒服,阿狸想,晋江都是骗人的!!!

她越疼便越紧张,想把那东西推出去,却越弄越疼。最后终于又哭出来,却又不能擦眼泪。

司马煜终于停了下来。片刻后又想往里推,却闷哼了一声,“阿狸,别害怕。”又俯身亲她。

阿狸说,“很疼,你出去……”

“嗯,你先松一下。”

“怎……怎么松?”

“别害怕,乖,这里……圈住我。”

“嗷!!!你骗人,你说出去的!!!”

到最后也说不上是舒服还是难受,只是昏昏沉沉的缠住他,随波起伏。渐渐就连喘息都融在一起了。

一觉醒来,阿狸就后悔了。

她不该听她阿娘和皇后的话,她不该跟司马煜突破那条底线。

没有孩子又怎么样?他不喜欢她又怎么样?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像之前那样——但他们确实再不能像之前那样了。

有一些心思一旦明了了,有一些事一旦清楚了,就再也不能暧昧着。

人总是要长大的。

她就是他的妻子,不是管家,不是朋友,也不是红粉知己。

他们得有一个孩子。

日子还是要过的。

司马煜还在睡。阿狸瞧着他的面容,心情渐渐也平复下来。片刻后,凑过去亲了亲他的额头,便又睡了过去。

司马煜最终还是没能带阿狸去东山游乐,去昆明湖赏花。

皇帝的身体已经不行了,不过两年功夫,便龙驭上宾。司马煜即位,阿狸也随即被立为皇后。

却接连七八年没能生下孩子来。

阿狸并不觉得奇怪。

虽然总是想着,自己该有个孩子,家里边也催着。但潜意识里,她其实是不想要的。

她对司马煜的感情很复杂。她知道自己是爱他的,但她并不真的敢与他有这么深的羁绊。

她就是个胆战心惊的赌徒,输狠了一次,便暗藏了筹码,免得把整个人整颗心都赔进去。

她一人独宠,却久无喜信。司马煜的堂兄堂弟们便怀了心思。有意无意的将小堂侄们往宫里送。

司马家先辈荒**,网罗尽天下美人,基因那是没得挑的。小娃娃们粉雕玉砌的,一个赛一个的可爱讨喜。阿狸瞧着,真心眼馋。

眼看着王琰、谢涟,甚至那个比司马煜还不靠谱的卫琅都有儿子了,阿狸心里便越觉得愧疚。

身边亲信劝他,从这些小王子里选一个抱养。有皇后和王家支持,日后这孩子能继承皇位,又有亲情又有恩情,跟亲生的也相去不远了。

阿狸不做表态,却还是留了两个在宫里住着。

某一日她去游园,正瞧见司马煜手里捏了只青梅子,在逗弄堂侄。

二十七八的人了,就那么开着脚蹲在地上,还跟小时候那么坏心又调皮。手里青梅子变戏法似的左手有、右手无的倒来倒去。

小侄子走路还蹒跚,大点的那个也才三岁出头,都咯咯笑着追着他的手。半晌,小的那个终于猜对了,往前一扑就抢到手里。便研究着往嘴里送。

司马煜就在一旁瞧着,戳弄他,道:“叫阿爹。叫阿爹就给你好的。”

孩子虽小,却也知道阿爹是不能随便叫的。便护了青梅退了两步,黑瞳子瞧着司马煜。司马煜便静默下来,半晌,方勉强笑道:“不叫阿爹,梅子咬你哦。”

孩子以为他要去抢,赶紧填到嘴里去,立刻便被酸得连梅子带口水流了满地,眼泪都出来了。

司马煜便哈哈的笑了起来。

大些的孩子已经懂点事了,想来是家里教过了,见司马煜又有东西拿出来,马上叫着“阿爹,阿爹”便扑上来要抢。

阿狸眼睛里便有些酸。

春光晴好,万花流落。却再入不得她的眼。她逃一般的回了徽音殿里,只觉再无颜见司马煜。

她知道,他其实是想有个自己的孩子的。

她将两个小堂侄送出宫去,称病拒驾。

自阿狸将两个孩子接来,太后也已经有些日子不爱见她。然而听说她病了,还是差人来瞧她。又劝她,庶子不也是要叫她娘的吗?都是一样的。或者就抱来自己养,也比别人的强。

阿狸只默不作声。

她既然装病不接驾,其实就是许了的。

美人捧了汤羹,羞涩的侯在式乾殿外。

她侯了足足大半个时辰。露水起时,殿里终于有人出来接引,道:“进来吧。”

阿狸在显阳殿里,只觉心口被重重的一撞,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想,尼玛。不及格就不及格吧!这糊里糊涂的一辈子,终于要有个定论了。

她这一病,便再没好转。

她自己知命,只瞒着司马煜。司马煜又开始往她殿里送东西,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只是等闲。

他就像个心怀愧疚的男人,每次出轨,都要想办法讨好老婆。阿狸看着那些东西,心境复杂难辨。也并不只是难受。

她想,她跟司马煜还是没缘的。

事实表明,司马煜的生育能力确实是没问题的。短短两个月,宫里便有人诊出身孕来。

等孩子出世后,司马煜将他抱来给阿狸。阿狸翻了襁褓瞧了瞧,略略有些惋惜。这孩子哪里都像,就是没有传到司马煜那双凤眼。

那凤眼微挑,俏皮看人的时候,仿佛能言,阿狸最是喜欢不过。

司马煜的意思,阿狸便不拒绝。她将那孩子养在身边。却也知道自己大约养不久。

家里差人送了药进来。

阿狸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女人月子里容易落下病根儿,只要一点手脚,便能让她日后死得不知不觉。

其实连太后也是默许的。

但阿狸还是当着风将那药洒了。

——不用偿命就可以随便杀人吗?!阿娘怎么也糊涂了。阿狸想。

当她将那药撒尽的时候,自己的寿命便也如漏中沙尽。

她远远的望见司马煜在皑皑白雪中走过来,心里想,一世情尽,他们终于两不相欠。补考时可绝对再也不要遇着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