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煜正和卫琅、谢涟一道在东山打猎。

自上一回遇见崔琛在闹市跑马,这三个孩子受了刺激,就再不学人风流雍容坐牛车。之前大冬天的练完剑用冷水冲澡,现在还要不时练习骑射。东山地广,无人处常有鸟兽出没,又离各家的别墅近,方便休息和照应,便成了他们的狩猎场。

皇帝对此很觉得欣慰。

江南软风温水容易消磨志气,半壁小朝廷最怕的就是贪图偏安不思进取。这些孩子懂得自我砥砺,实在比大人眼光更长远。

皇帝也琢磨着,等北边使者走后,要不要开展什么全民运动,号召大家都学会吃苦,别忘了当年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究竟是为了什么——已经将中原丢了,北边又有仇敌虎视眈眈。这个时候江南却崇尚宽袍广袖,从容蕴藉,本身就不正常。也是时候引导流俗,纠正心态了。

司马煜他们恰在附近游**,听到打斗的声音驱马来看,一眼就望见了崔琛。

这才是真的冤家路窄。

崔琛有前科。司马煜他们连是非都不用判断,直接就认定这恶霸在拦路抢劫。好吧,就算他是被抢劫的那一方也不要紧,司马煜和卫琅只是想跟他交交手。难得的是这一回不在闹市,也不会有巡城官兵来打岔,只要司马煜不主动表露身份,就绝对不会传出什么奇怪的流言。真是天赐良缘,啊不,是良机啊。

所以司马煜和卫琅立刻就“乌啦啦”的喊着,提剑冲进去了。

一路疾风吹面,衣襟鼓满,猎猎作响。令人豪情万丈。

可惜谢涟没跟他们一起热血沸腾。

他远远的望了一眼,先认出阿狸六叔,然后才想起来,阿狸前几日在他家做客——这么说,牛车上坐的十有就是阿狸了。

——跟崔琛不同,崔琛当日满心屈辱,没见着阿狸的面,自然会将她坐的牛车狠狠刻入脑海以备日后追查。谢涟他们却不会去记这些。是以没认出来。

分辨清各人的身份,谢涟就从怀里逃出竹笛,长长的吹响。

很快,地面震动,鸟兽惊走。旌旗飘展,数百名东宫武士和谢家私兵从四面八方驱马聚集。

司马煜和卫琅听到竹笛声,差点没就地扑倒——谢涟你个叛徒,忘了大家这么些年一起翻墙钻洞的革命交情了吗?!这么些人冲上来,人早跑了,还打个屁啊!

而谢涟带着那几乎可以称作军队的数百人,如战场上最镇定自若的将军,手上长剑一挥。

“大军”轰隆隆的开动了。

——个人逞能事小,家族声望事大。这可是在他家的地盘上,有事还是尽快解决的好。否则事干北边使者、王家闺秀和当朝太子,真闹起来,伤了哪边的交情都不好。

只好牺牲司马煜和卫琅一点小冲动了。

谢涟心里可盘算得跟明镜似的。

阿狸六叔虽然也能挥剑,但到底不是正经习武之人。面对北边野狼似的武士,左支右绌,反而要拖家丁的后腿。此刻王家六个人都已经被压制住了。

崔琛见人在手心了,更有猫逗老鼠的兴致。慢悠悠的驱马上前,拿剑去挑车帘子。

车帘厚重,然而剑这么比上去,还是依稀可见一道暗影。

珠翠在车里便有些焦急。阿狸拉了她的手,令她稳住。

一面开口对外面说道:“我记起你了。”

崔琛不冷不热的“哦”了一声。

阿狸道:“你是那什么少年英雄,名叫什么来着?”

崔琛:……耍他呢!

阿狸清了清嗓子,赶紧又说:“既然我该记得你,想必你是有什么令人记忆深刻的英雄事迹?”她依旧是拖延时间的思路,“你说来听听,许我就想起来了。”

崔琛:……

崔琛自认勇猛,比别的少年都更有资本傲然。他纵然不屑自夸,面上不为所动,心里却也下意识去想些自傲的事。

他八岁时出猎,马失蹄跌倒,他持剑独对野狼,剑几乎比人高,却毫无惧色。

他十岁时崔家拒了一门亲,对方趁他阿姊出门强行抢夺,他带上二十家丁,硬把人又抢回来。

他十二岁时随父亲上战场,匪首污言笑他年少,他纵马入阵,斩首而归。

……但他越想那些英武事迹,脑中更挥之不散的却是那日被人扯掉裤子打屁股。再好的修养也要爆胎了。

偏偏在那种强烈的屈辱里,还有一颗横空丢出来的烂白菜。他记起青州城街道上有一面鼓,那鼓只有他纵马出行时才会响起。他一贯觉得那鼓声威武壮行,行人纷纷逃窜避让令他畅快。然而那颗烂白菜落地时他瞧见木桶后躲着的人惊惧厌憎愤恨的眼神。猛然觉得,这和那击鼓之人的表情,和那些逃窜避让的人的表情,何其相像。

他被那些他压根没有放在眼里的蝼蚁小民,厌憎愤恨了。他们眼里,他和野狼、土匪一样不堪和凶残。说不定还并称“青州三害”。

这些想法太败兴了。

崔琛努力驱散这些砸死,挥剑去砍车帘。

偏偏这个时候阿狸忽然说:“啊,我想起来了。”她轻轻的笑起来,“那日你在集市上纵马,践踏韭菜白菜,驱逐小贩妇孺时的身姿,当真十分威猛。”

她是故意的。

崔琛心里暴怒,但奇异的克制下去了,“跟我回家后,你可以慢慢的说。我会仔细听着。”

那些他没听过的难听的话,他会一句一句的,全部逼问出来。

轰隆隆的马蹄声就在这个时候隐隐传了过来。

阿狸等得就是这个时机,却也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她飞快探身对车夫道:“跑!”

车夫怔愣的时候,阿狸已经抬手拉动了缰绳。

崔琛比阿狸更早觉察到地面的震动。

北方局势动**,常年战乱。崔琛跟着父兄上战场的次数多了,几乎枕戈待旦。凭马蹄声就知道来敌多寡和远近。

他才没有为这种小事拼死的觉悟。立刻打手势令护卫们撤退。自己则夹紧了马肚,探手进车厢里,想把阿狸拖出来。

……所以说这娃很悲催,他拉住了珠翠的手腕。阿狸瞧见,回头就在他手背上狠狠的啃了一口。立刻就见血了。

牛车猛然间前行,撒蹄狂奔。崔琛几乎被带下马去,只能匆忙放手。

他又追了牛车几步,见漫山遍野的人冲下来,知道不能耽搁了,才愤恨的撒手,拨马逃走。

牛车缓缓的停了下来。

阿狸和珠翠长舒了一口气。江南湿冷的朔风透窗而入。微微的刮骨,阿狸不觉就裹了裹身上的披风。

外面有杂乱的马蹄踏地和嘶鸣声。车夫也赶了牛车回头。

正有人向阿狸六叔问话。隐隐约约听不真切。大概是些“可伤了人?”之类的例行。却听得清问话人的马蹄声,纷纷沓沓,有些很不耐烦的意味。

牛车摇摇晃晃的回去。

这一天天光不算晴朗,有阴云密布,风时紧时松。在某一刻,当风逆折吹入车帘的时候,阿狸听清了那少年的声音,他说的是,“车上的人呢,没伤着吧?”

四面的嘈杂马蹄与马嘶就如尘埃般瞬间落尽,阿狸耳中一时寂静如斯。

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只是眼中忽然就模糊了。千军万马之中,那人金盔鳞甲,仿佛在燃烧一般厮杀着。风过白水,苇花吹折。他回眸寻望,明明没有寻见,阿狸却被那目光灼痛了。

车夫答话,“没有伤到,一切安好。”

阿狸攥紧了手心,端坐着。僵硬得脖颈都不能转动一眼,只泪水在眼眶里转啊转啊。

那个人离她这么近。

只要一掀车帘就能望见。

可是望见了又能怎么样。不过是又一回,故人相见不相识。

而司马煜确实是不耐烦的。崔琛跑了,卫琅去追了。偏偏他追不得——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呢,他明知对方是清河崔家的人、北燕来的使者还追过去,就太不识大体了。他阿爹不抽他才怪。

他也不擅长善后,草草问完了话,就一个人到一旁画圈圈去了。反正有谢涟在呢。

想起谢涟就又腹诽不止——真是太不仗义了!

他驱马远远的在一旁踢着土里草根,十分无趣。

不经意的望望那辆牛车,总觉得有些眼熟。望了一会儿,却也没有多计较。

直到阿狸六叔致谢,牛车缓缓的行远了,他才电光火石般将一切联系起来。脑海中牛车悠然驶过街巷,车上少女声音清脆如水击白玉。他不明白这少女之于他的意义,却瞬间便被打乱了心境。

但他依旧只是望着。

有什么东西绊住了他的脚。令他只能望着。

甚至连望着都不许。可是有一些渴求,便是本能也无法克制。

他就这么放任他们一次次的擦肩而过。

也许擦肩而过的次数多了,便连凝望的渴求也会消失殆尽。

那个时候,纠缠不休的孽缘,也就斩断了吧。

展眼冬尽,又是一年元日更新。

人日天晴,皇帝在华林苑大宴宾客。

皇帝已经知道了司马煜和崔琛间的——也或者是司马煜对崔琛单方面的——龃龉,怕他胡闹,将宴会弄砸了,便不许他参加。

司马煜那里忍得住?和卫琅一合计,两个人扮女装偷偷溜进去了。

原本一切顺利,虽则皇帝看到儿子的女装在心里狠狠吐了一大口血,但听他反击北使的言辞犀利有节,十分不俗,心下还是有些宽慰的。

谁知使团里忽然有一少年横空杀出,上前拉了司马煜的手腕就跪到皇帝跟前,请求将美人相赐。

皇帝差点连肝都喷出来了。司马煜也一脸黑线。

皇帝觉得,那少年绝对是故意的——你看他明眸皓齿,眉梢眼角已可见日后绝代风情,换上女装只怕比他儿子还美貌十倍,哪来这么多一见钟情啊?

对了——皇帝忽然想起来,这少年似乎就是建邺城中沸沸扬扬传诵着的美少年,似乎是叫穆清?

皇帝看了看他跟慕容决三分相似的面容。心想,什么穆清?只怕是慕容清河吧。

想到这使者可能是女扮男装——虽然怎么看都是个货真价实的少年——皇帝的心情才稍微好转。反正跟他儿子不过是一路货>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