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桓娘也有些撑不住。谢涟便让她早睡,自己坐在一旁陪着。

先是谢清如归宁,继而桓娘分娩。司马煜又带着阿狸来凑热闹,护卫那边也要多费神,是以这一整日谢涟也没怎么得闲。此刻身上已经乏倦了。只是新为人父的喜悦还没有褪去,一时便没有睡意。

桓娘却心疼他,也催着他回去睡。

谢涟只低声道:“不急,我等你睡了再回。”

桓娘面上便有些羞涩,笑道:“你这么一说,越让我欢喜得睡不着了。”还是道,“早些回去歇着。我屋里有守夜的呢。”

谢涟点了点头,依旧没有动。

桓娘又想起什么事,从枕下翻出个小漆盒来,交给谢涟,“收好了,回去后再看。”

谢涟接过来,又随手放在一边,道:“记下来。你睡吧,累了一天。”

桓娘闭上眼睛,唇边还噙着笑。然而此刻放下了所有心事,身上又乏倦至极,不过片刻功夫,就已经睡熟了。

谢涟又陪了她一会儿,听她鼻息平稳了,才将手抽出来,将她的手塞回被子里,起身熄了灯。

回到书房里,将桓娘给的盒子打开来。

里面放的果然是阿狸送给他的荷包和绦穗。

桓娘终究还是将东西完好的还给他,令他回来后再看,其实也就是不再干涉的意思了。

究竟是丢是留,一切随谢涟的心意。

谢涟在灯下细细的看着,手指抚过每一条纹路。很长时间都没有旁的动作。

其实那个时候,桓娘将荷包和绦穗送到他手里,谢涟就知道,那不是阿狸做给他的。

自己带了七八年的东西,也曾无数遍摩挲过。每一条纹路,每一段花织擦过手指的感觉,他都记得清晰如新。何况新银线的色彩与纹理,和戴久了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也不解,桓娘明明是想逼他烧掉,却为何要用假的。谢涟也曾请匠人修过,他知道便是假的,做那么只荷包要花多少心思。

但是此刻一个人静默下来,心里却忽然就明白了些什么。

也许桓娘不是在逼他,她心里确实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只是这女人的心思怎么可以这么纠缠和柔软?她只想着若自己真要离开,也要悄无声息的将阿狸留给他的印记替换掉。反而谢涟真将那荷包烧毁了,她却会将真的荷包还给他,默许他在心里保留那么一处地方。

她其实并没打算将他的过去连根刨除。

只是一点丝线般缠绕难解的小心思罢了。

谢涟从来都没有放下阿狸,他也并没想过要放下。人心最难掌控,可顺导而不可逆折。谢涟不勉强别人,也从不勉强自己。

他不说思念,也不说遗忘。只是在某个角落里,阿狸还是王家闺中的阿狸,不曾出嫁,不会变老。她站在那一年深秋远香阁外桂花树下,细雨如丝,木樨如米,散落在她发间肩上。

他也一直都清楚,桓娘才是他的发妻。她少年时嫁他,为他生儿育女,和他相伴白头。他敬她爱她,一生不相辜负,不相离弃。他对她是真心的。

他一直以为两边互不相干,但也许他错了。连桓娘都能觉察出,他心中还有旁人。

有些时候,人能骗过的也只有自己。

谢涟从书橱上取下一只镶锁的盒子,打开来,里面一封一封全部都是信。他看也不看。将漆盒放进去,再度锁好,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终究还是没有将这些东西毁去。

他吹灭了灯,上床睡觉。

半梦半醒间,听见外面敲响了更鼓。仿佛没过去多久,又仿佛过去了很久,忽然有人来惊慌的来敲他的门。

谢涟披衣下去时,外间守夜的小厮已经起身开门,大概美梦被扰,十分的不爽快,问道,“什么事啊大半夜的来扰人?”

“太子妃薨了!”外面的人道。

小厮这才紧张起来,忙进屋来寻谢涟。一回头便差点撞到谢涟身上。

谢涟脑中只有嗡的一片响声,他其实已经听到了,却还是要不死心的再问一句,“你说什么?”

“从咱们府上回去,太子妃便忽然病急……东宫传来消息,太子妃已经……”

“胡说!”谢涟用力的将他推到一边去,推门大踏步出去,“备马,我要去东宫!”

外间一片漆黑,夜凉如水。天上寥寥几颗星子,星光也清得要流下来。

马蹄声踏破寂静,守门的郎将听是谢涟,便不阻拦。太子妃薨逝,台城与东宫的旨意接连出入。太子妃的家人已经入宫。郎将知道谢涟与东宫素来亲厚,以为他大约也是奉旨来的。

谢涟下了马,一路直入。

东宫里一片哭声。到处都是白幡,招魂的宫人正站在墙头挑一件衣服招展,唱着魂兮归来。

夜里露重,这一路跑来身上衣服浸透了露水,谢涟膝盖上便有些沉,几乎挪不动脚步。

到了寝殿,司马煜正坐在外面。面容遮掩在身上的黑暗中,感觉不到半分生机,卫琅陪他在一旁坐着。伺候的人都忐忑的守在他身边不远处。他们才将司马煜从太子妃身上扒下来。在最初的痛哭之后,他便像失了魂魄一般木然无声,死气沉沉。皇后正在殿里主持着,怕他是魇着了,强令人将他送出来,谁知到了院外他便将人全部推开,一个人守在门外。

司马煜抬头看见谢涟时,沉黑的眼睛才微微的动了一下。

谢涟只望他一眼,便往殿里去。

司马煜猛然抽出长剑便向他挥去。

谢涟心里那些压抑已久的情绪,便在这一刻汹涌的爆发出来。

他从不知道自己也有这样激**的愤恨。眼前向他挥剑的人身上所附加的所有东西都消失不见,他只知道这个人是司马煜,是他的挚友、兄弟,但他强抢了他的妻子。那姑娘他喜欢了十年,等了十年,她已经要嫁给他了,却被这个人抢了。可是他抢了她却又不珍惜她,她才那么年轻,甚至不到双十年华。她还不曾见过浩瀚的云海,澄澈的明月。便已经死去了。

为什么当初他没有把她抢回来。为什么他会容许她嫁给旁人。为什么她会这么早早的死去。

谢涟拔出一旁侍卫身上的佩刀,耳边全是风声,他不顾一切的砍了过去。

刀剑碰撞的铿锵声和火花响在寂静的暗夜里。他们脑中想不了其他,眼中看不见其他。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眼前的人挥砍,像是想将他碎尸万段。胸膛里仿佛有一只失偶嘶喊的野兽,在替他们愤怒和沉痛。

这一场决斗粗莽、蠢笨,连他们平日里一半的水准都达不到。却是真的拼上性命的砍杀。

连卫琅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处置。

这种全凭怒火和不甘的挥砍迅速消耗透支着他们的体力。这一场搏杀没有持续太久。

剑笨重而坚韧,刀轻薄而凌厉。司马煜最后一挥将谢涟手中长刀当中砍断,但谢涟用刀柄将他砸翻在地上,反夺了长剑刺进他颈边的白石里。石板迸裂。两个人赤红的眼睛对上,维持着绝杀的姿势,粗喘着,半晌没有动。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较量。也是唯一一次公平的较量。

而司马煜输了。

司马煜心中只有一片空茫。这一次比试他告诉自己死也不能输,结果也还是输了。

确实是他从谢涟手里,将阿狸强抢来的。不是自己的东西,哪怕拼尽性命去守着,也是守不住的。

她在谢涟新婚时溺水,他跟着她跳下去。他们在卷流凶险的河道里起伏挣命,司马煜将她护在怀里。那时他抱住的便是自己脑中、心里唯一想要的,便是死也不肯松开手。

但是现在他该怎么办?她死了,他再用力的抱紧,抱紧,抱紧,她也不能再回来。他再那么的喜欢,那么的想要这个人,她也不是他的,她也不肯留给他。

可是既然注定不是他的,又为什么要让他遇到,让他得到。

……还不如从一开始,便不要相见。

如果再遇到也还是要喜欢上,便不如永生永世都不要再相见。

他只怕再遇上,自己还会拼进一切,将她抢回来。然后再无可挽回的,看她逝去。

许久之后,谢涟放开了司马煜,沉默的在他身旁跪下去。

刀剑相向,犯上不轨的罪名他已经担当了。但谢涟心里竟没有太多的波澜。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原来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在他心里分量,也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重。

侍卫们上前将谢涟押住带下去。

将出门时,司马煜却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将长剑从石缝里拔出来。

那金石相擦的“铿”的一声响,令所有人心头一颤。侍卫们不觉就停住脚步。

司马煜就这么摇摇晃晃的走到谢涟的面前,将剑平举起来,凌厉带风的挥砍下去。

店内宫女都惊慌的闭上眼睛,但热血喷涌的声音却迟迟没有传出来。

谢涟头上发冠连同发髻被当中削断。

侍卫们面面相觑,不知何意。还是卫琅先回过神来,道:“以发代首,殿下已亲自处刑了!放开放开。”

司马煜又挥了挥手,声音干哑,“回去听候发落吧。”

卫琅推着谢涟出了门。司马煜才丢掉剑,直直往后倒下去。

谢涟回到家里,去太傅夫人那里回了话,听说桓娘等了小半夜消息,便先去了她屋里。

姑嫂们怕桓娘忧虑,都守在她屋里,陪着说话宽解。听说谢涟回来了,才纷纷告辞。

天色已有些泛白。桓娘毕竟才生产过,替谢涟忧心了半夜,此刻也一副倦容,苍白憔悴。望见谢涟,只低低的叫了一声,“谢郎……”

谢涟沉沉的应了一声,扶着她躺好了,才道,“不当紧,不要忧心。”

桓道怜手指攀到他脸上,轻轻摸了摸他的眼睛,道:“哭吧。”

谢涟道:“有什么好哭的啊。倒是你,听婶母说你要下床。才生产过,不要命了吗?”

桓道怜依旧只是说:“我错了,谢郎。你哭吧。不要憋在心里……别这样,”她眼睛里已经滚落下泪水来,“别这样……哭出来啊!”

谢涟只将她抱在怀里安抚着。到她哭累了,沉沉睡过去,谢涟也没有发出一声悲音。

谢涟回到书房里,静静的坐着。外间晨鸟鸣叫,继而阳光透窗,光尘浮动。

许久之后,他才将那只上锁的箱子取出来。

因桓娘在月子里,虽要进四月了,各屋里都还生着火。

谢涟将箱子打开,把里面一封封叠好的信取出来。每一封他都能记诵。那是当年在兖州时,阿狸写给他的回信。

谢涟将信一封封的丢到熏笼里面。

火苗舔上来,便如一直翩飞的蝴蝶。瞬间燃烧成烬。阿狸的音容便在那余火里一点点浮现出来。

“七月半斋僧,无他。唯忆寺中梅花包子……”“九月授衣,天微寒。架上画眉换羽,乃知……”“晨起无事,折红梅二三枝……”“春至江南……”

一声声交叠着,响在谢涟耳中。先是声声可辨,继而交杂成一片,渐渐又稀疏清晰起来。

谢涟将最后一封也投进了火里。

远香阁外桂花树下,细雨如丝,木樨如米。那婷婷而立的姑娘终于渐行渐远,不再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