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江南。又到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时候。

谢涟加冠礼之后不久,阿狸也终于出嫁了。

一周目里,阿狸让司马煜爱左佳思,又生下庶子一事,令读者评审忍无可忍。最终被判定不及格,提前出局,读档重来。

这一回她中途换了男主,把谢涟这样的少年都给炮灰了,本以为十有那边又要群情激奋,判定她提前出局了,结果却只是不痛不痒的病了一回。病好之后,照样要出嫁。

阿狸觉得这八成是因为她在换男主前,才明言拒绝了司马煜。命题老师的恶趣味先放下不提,估计评审读者也很想看,她怎么来应对这一次的危局。

但是很可惜,阿狸什么办法都没有。

她很了解司马煜,被她拒绝之后,发狠回去求他阿爹赐婚,断阿狸的后路,这种事他是做不出来的。

只怕是皇帝得知王坦选女婿,而他儿子太子司马煜居然巴巴的跑过去让人挑时,气的差点没吐一口老血。这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在王坦挑剔他儿子之前,先挑剔了王坦的闺女。

——一周目里,她皇帝公公被逼急了时,确实是有这么份狠劲儿的。

尤其是牵扯到他儿子时。

不过阿狸估计,司马煜大概也没机会求他阿爹收回成命,只怕他一回去就被他阿爹庭训一番,深刻反省去了。

阿狸自己的倒霉,倒没什么好说的。

司马煜应该不会对她挟怨报复——她太了解他了,他虽然不靠谱,爱走歪路,且倒霉的,价值观也岌岌可危。但他的人生观、道德观却端正如磐石,不可逆折,不可歪曲。

一周目里她就知道,这是个求之不得的好男人。既不会太闷,也不会太坏。纵然他不爱你,你也无需担心他害你、负你,令人欺负你。如果他爱你,那你真是捡到宝了。

但司马煜也太倒霉了。他心里“妻”之一字何其的贵重。那是伉俪、鹣鲽,得成比目、顾作鸳鸯,与夫之一字相齐的,比翼才能双飞的另一半。

居然就要被一个宣称不会爱上他的女人占了。

连阿狸自己都在想,他究竟会怎么面对她。

而无论他怎么对她,她只怕都没辙。总不能到她阿娘或是皇后跟前哭诉去吧?

她很想对司马煜说一句对不起——但这句对不起又从何说起呢?纵然她什么都记得,他们这辈子,却原本只是路人对路人。

但司马煜居然什么状况也没有出。

新婚夜里,交拜礼成,便送进新房。先前一套一套的繁琐礼程终于走完。新房里红烛喜帐,暖情亲人,规整肃穆的大婚气氛便一消而散了。

礼官与喜娘进来,先抬上一只乳猪,所谓“共牢而食”,从此两人便是一家,日后享祭,共受同一份香火。再进上一对卺瓢,合卺而饮,从此夫妻便是一体,同甘共苦,相亲而不相离。

老祖宗们在爱程序,不厌其繁琐。

每行这些礼节时,阿狸便觉得有个慈祥老者,在一遍遍不厌其烦的教导你。他们努力的让每一个动作都有一个美好的含义,以将那些美德点点滴滴渗透进每个角落,好万事传承。

是以虽常觉得繁缛,她却从不存嘲笑之心。

饮完合卺酒,外见宾客便可进新房来恭贺新人。

公主们早就等着闹房戏妇了。

此刻早欢腾着鱼贯而入。

阿狸一周目里经历过这阵仗,然而到底已经久远了,当时心里多的又是新嫁妇的忐忑,便记不太清。

闹房本来就是为了锻炼新媳妇儿的耐性。若在民间,各种污言秽语、乃至打骂欺负都会有。贵族间虽没这么放肆,却也比往日少很多规矩。而新妇既不能还嘴,也不能还手。只能安坐着,以扇遮面,端庄的听,新郎被命令当众对媳妇儿做什么,她都不能回敬。

在南边闹妇还好些,到了北边换成打新郎,就有不少人手上把控不住轻重,酿出惨案来。听说北边连皇子娶妻时也挨过打,受不住了恼羞成怒,即位后报复,没少闹出故事来。

这么想想,还是南边文雅些的好。

阿狸一面胡乱想着,一面只按规矩坐好了。听一旁嬉闹。

闹到兴起,长宜公主作势来捶打她,司马煜就忙不迭的抬手来挡,原本没打算真落下去的拳头,就真敲了他一下。反而令公主大不好意思,调笑道:“姐妹们出嫁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护着。果真有了媳妇儿就不同了。谁还没被闹过啊!看把你心疼的。”

一群人哄笑起来,令阿狸也不由脸热。

她不明白司马煜的心境,便挪开条缝儿,偷偷从扇后望他。

司马煜已经起身了,也原样调笑公主道,“没不让碰,可也没不让挡啊。我是舍命陪君子了,”干脆一展手臂,就挡在阿狸身前,一横,“阿姊只管打吧。驸马欺负你,你就欺负阿弟吧!”

长宜公主笑喷了。看时辰也不早,便不再闹他,只笑道:“等明日到了阿娘跟前,看你再得意。”已经招呼其余的姐妹们,一拥着出去了。

先前的珠翠攒动,纱衣翻飞的嬉闹景象消散了,屋子里迅速便寂静下来。

只剩阿狸和司马煜两个人。

两个人便各自在床的一侧坐着。

绕床锦屏十二牒,牒牒绣着的都是恩爱喜庆的图案。百子图最多。

洞房花烛夜,原本就是行周公之礼的时候。

红烛噼啪的烧着。

已是仲春,天气开始转暖。先前又被人簇拥着闹腾了一阵,阿狸便觉得有些热。她放下了折扇,抬手擦了擦额上汗水。

司马煜眼角偷偷的飘过来,见她鬓边发丝已经浸湿了,打着微卷沾在耳侧。皮肤透着汗意,粉嫩细腻。便想抬手去拂一拂。

阿狸察觉到他的目光,便侧头来望。她微微垂着头,像是窥探,却又并不避开他的注视,那目光便从下而上的柔婉着。侧颜姣好秀美,别样动人。

那双眼睛干净得就想是一汪水。

她怎么能这么淡然无辜?

司马煜就想起那一日,她垂了眸子,睫毛下含着水汽,对他说“殿下命我喜欢,却不是我想遵从,就能做到的”时的模样。那时她眼睛里有些东西被挖出又埋下,就像一朵花的开放和凋零。

而她此刻看他,淡然得就仿佛在看一片兀自舒卷的云。

司马煜的心口就带着些不可言说的愤懑,难过了起来。

他说:“不是我求阿爹下旨的。”

阿狸点了点头,“我知道。”

她的眼睛确实就是这么说的。

司马煜越发觉得愤懑。他就是有种感觉,所有他能解释的东西,其实她都是知道的。所以不管他说什么都没有用。

其实在等待新婚的日子,他想过很多。

阿狸才说不喜欢他,回头他阿爹就下旨了。怎么看都有些依仗权势,欺良霸善的恶棍意味。

但是他没做就是没做。用不着觉得心虚。

而且事情已成定局了,还纠结这些干什么?放眼长远才是明智做法。

他觉得阿狸也该明白这个道理。就算她不明白,他也能跟她说明白了。

他认为自己是个完美的夫君人选。模样好、性情好,人品好,家世也好,而且对她心仪已久。且他的喜欢比任何人都要纯粹。他没有令她厌恶的理由。

就算阿狸一时还没喜欢上他也不要紧——因为王家防御实在太严密了,他们都没怎么见几次面。谁能凭短短的几面就喜欢上另一个人?感情也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嘛!就算阿狸非说“匹夫不可夺志”也不要紧,她都没试过,怎么知道就是不行?

何况他们都成亲了,日后必然朝夕相见。所谓日久生情,总有一天就喜欢了啊。

他想明白了,就仔细雕琢着言辞,考虑该怎么跟她说。他甚至都写下来,一遍遍的背熟了。

——可是此刻全忘了。

因为他对上阿狸的眼神,忽然就意识到,阿狸根本就不要他的解释和道理。

她就像个罪证确凿的囚犯,已经放弃了挣扎和辩解,只是认命的等待一个判决。甚至对这个判决还保留了一份微妙的好奇和旁观。

他忽然便控制不住愤懑和委屈。他想,她怎么能这样?

——不给他一个过程,便要盖上鉴定章。不听他说,便已然认定。

但如果因为这愤懑就放弃努力,那他就不是司马煜了。

他已经将自己背熟的说辞丢掉了。因为他忽然明白,就算他说出来,阿狸可能会一时感动,但她终究还是不会太当真的。

他攥紧了手指。猛的便站起来。

就那么居高临下的扶住了阿狸的肩膀。

他忽然便起身,阿狸以为他是十有是要去睡书房了。谁知他忽然便以一个暧昧危险的姿势俯压下来。一时惊得连呼吸也屏住了。便越发清楚的察觉到他湿热的气息如何压抑着缭在她面孔上。

“我喜欢你。”他说。

阿狸耳中便是一声雷鸣。一时连思绪都混乱了。她眼睛里控制不住水汽弥漫,便避开他的目光,垂下头去。

她知道,自己对司马煜其实一直都没能忘情——她也想干脆,也想决绝,可是有些感情就是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你切不断也忘不掉,几番纠缠,生生死死。明知不可为,你不停的挖坑想要深埋,却总也不能断绝。

所谓初恋,也不能再纠结含蓄、绵长不绝了。

她没想到,其实只要他这么一句话,便能轻易将她掩埋掉的前尘悉数炸出来。

司马煜没有强迫她再抬头,只是顺势亲了亲她的额头,然后是头发。才俯下身来,在她耳畔道,“什么时候喜欢我了……记得跟我说。”

阿狸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便不出声,只是胡乱点头。

司马煜就着那个姿势停了好一会儿,没等到阿狸的回答,还是稍微有些失望。

便又不服气的亲了亲她的脸颊,这才站起身。

有些干巴巴的说,“……你不用紧张,我,我去睡书房。”

阿狸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只是在司马煜起身将走时,她就那么自然而然的探出手去,拉住了他的衣袖。

然后便手忙脚乱的松开手,腾挪着退了一下。

司马煜眉眼就这么弯了起来,那双凤眸潋滟着,波光晴柔。

见阿狸似有躲避了,才又挺了挺胸膛。声调轻柔的,道:“是我顾虑不周了……新婚夜里把你一个人丢下,是有些不像话。”

他瞟见她眸中混乱的水光,终于不再是看一片舒卷着远去的白云的目光了。心里那几乎就要熄灭的希望,再一次茂密繁芜的生长起来。

两个人和衣躺下。

新婚夜里不做事,也就只能盖着被子纯聊天了。

司马煜便说,“你叫阿狸,是哪两个字?”

阿狸说,“是狸猫的狸。”

司马煜便说,“正好,我叫阿尨,就是‘无使尨也吠’的尨。跟你刚好凑一对。”

片刻后又说,“呃,我,我没有轻薄的意思。”

——他引的句子,好巧不巧正是“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的**之作。

他拘谨成这个样子,阿狸忍不住便笑了出来。一时便松懈下来。

司马煜却没有笑。

他只悄悄的望着阿狸的侧颜。清透的烛火隔了一道绣屏落在她脸上,映得那清秀的面容越发柔美了。她似乎也想望他,却克制着,不知在顾虑些什么。

这个人是他的新婚妻子。

他手上虚握了握,终于还是悄悄的伸出手去,碰了碰她的手。她没有躲闪,他便大胆的握住了。

那手那么柔软,握住了便让人心中一**。

他不松手,她僵硬了片刻,便也回握住了他。

两个人便这么手拉着手,像孩子一样,安稳的睡了过去。

梁燕衔泥新筑巢,他们之间来日方长。那个时候,司马煜是如此的相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