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的时候,阿狸对司马煜的感觉一直很懵懂。

名分上说,他是她的丈夫。但是成亲前连面都没见过,定亲时更是连她愿不愿意都没问过,这也算是丈夫吗?

当然,这不是司马煜的错——十有,给他定下阿狸时,也没人问过他的意见。

这简直就像开礼包,人手一个,不能多领,还是非特殊情况不得更换的那种。开出自己喜欢的来,是赚了。开出不喜欢的来,你也得认了。

司马煜不也是入了洞房,才发现阿狸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吗。

阿狸一直不知道该把司马煜当她的什么人。爱人?好像不能算。路人?好像又太自欺。

这次的事之后,阿狸倒是稍微想明白了一些。

——他是她的家人。

他会护着她,她也该向着他。这是一辈子的情分。在这情分面前,情情爱爱的分量,反而不是那么重了。

话又说回来。除去某些功利性的目的之后,不止司马煜没睡她的冲动,阿狸好像也没被他睡的冲动……她觉得目下的状况就挺好。他们彼此相知,互无猜忌,在一起怎么折腾都很开心。总是有聊不完的话,层出不穷的新奇,分享不够的美食。一辈子都不会厌烦似的。

阿狸没谈过恋爱,不过她觉得再怎么谈恋爱,也不过如此吧。

太子也有意无意的保持着目下的状况。

东宫在台城外,太子一家跟皇帝皇后不住在一处。太子家臣自有一套班底,僚属不少,往来的权贵不少,结交的少年才俊们更不少。

跟太子最趣味相投的有两个,一个是河东卫家的小公子,名叫卫琅,另一个就是阿狸娘瞧上的谢家三郎,谢涟。

卫琅其人,阿狸并不认识,倒是听过他的名号——别人家父亲在外无不一心夸耀儿子,唯有卫琅他爹,每每提到卫琅就恨不能哭出来。

往往某甲说,“子良姿容清朗,真是神仙中人。”某乙说,“气质清华,谈吐珠玉,确实不俗。”

卫琅爹就会说,“……咳咳,来,见见我大儿子。”

……这位绝对跟小儿子有仇啊!

有一回卫琅爹喝醉了,就拉着阿狸爹的手哭道:“日后我绝对会被那混小子连累,死了都没地方埋。真到了那一天,你可要帮我保着阿大啊。”

阿狸爹:=__=|||……

回头阿狸爹跟阿狸娘提到这件事,阿狸娘就默默的把备选女婿名单里所有姓卫的都划掉了——这个时代有句话叫一言成谶,阿狸娘信这个。

阿狸觉得,能生生把自己阿爹逼成先知,卫琅实在太奇葩了。而有这么个先知爹,还能混得风生水起,人人赞誉,卫琅也真是个人才。

因着这件事,她记住了这个人。

至于谢涟,阿狸跟他太熟悉了,反而说不出什么丁卯。真正让她印象深刻的事,也只有一件。

那日阿狸跟着阿狸娘去谢家做客,谢涵起身迎客。谢涟正在竹舍里提笔习字,闻言探头出来,黑漆漆的眉眼沉静含笑,跟谢涵一脉相承的水清木华。

他将阿狸从脚到头打量一遍,便童言无忌的笑道:“这个妹妹真好看,阿姊,她是谁?”

T__T……在谢涵面前夸赞她好看,阿狸一辈子都没那么**漾过。

而且他完全不介意阿狸说话磕巴、反应慢,还剥了一只蜜桃给阿狸吃。实在太会做人了!

太子跟这两个人亲善,提到他们的次数便多。因为阿狸对这两个人都有些印象,有时就不太明白,这三个人是怎么凑到一块儿的。

直到某一次,谢涟去江北行猎,抓了几个胡人俘虏,一审问,居然问出来,前北燕-现今的北秦名将慕容隽居然亲自在江北勘察地貌。

一个名将观察地形,显然是准备打仗了。换成常人,肯定全线戒严,赶紧回朝报信去。但太子三人组呢?

——卫琅二话没说,带上一队家兵就直奔慕容隽去了。太子和谢涟之所以没去,并不是因为他们谨慎些,而是因为——他们觉得等卫琅赶过去,慕容隽早就跑了!

=__=|||……他们剥了俘虏的衣裳,找人连夜赶做了一批,弄来三百勇士,夜袭了北秦军营。

北秦兵在睡梦里被吵醒,混乱布防,出去一看只见三面火起,喊杀震天,却找不着敌人在哪里。只能跟着人胡跑,被趁乱掩杀,自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幸而有慕容隽坐镇,用胡语喊话布阵,不答者杀,终于稳定了局面。

那个时候太子三人组已经带着人桃之夭夭。慕容隽不知深浅,没敢去追。后来知道自己放跑的是南朝太子和谢家三少,悔之晚矣。

慕容隽一代名将,当年凭一己之力保全北燕,中宗朝权臣桓步青率十万大军北伐,却被他用两万人打得丢盔卸甲。这一遭栽在三个娃娃手上,实在让人大跌眼镜。虽只是无关大局的一场小败,却被政敌借题发挥,从前线调离。

太子三人组呢?

皇帝在朝上大家褒赏,回头就把太子骂得狗血喷头。谢涟有个好伯父,太傅知道他喜欢弄兵,干脆保举他去兖州招募劲勇,组建新军。卫琅……皇帝本来想让卫琅跟谢涟一道去,但卫琅爹死活不答应,皇帝想想,卫家子嗣单薄,送人家去前线确实不厚道,也就算了。

皇帝处置这三个人的时候,阿狸就小心翼翼的龟缩在东宫等发落——那三百身衣服,是她带着人弄的。

……=__=

这事倒也不复杂——那一次太子本来就是为了带阿狸散心,才去京口的。

太子跟谢涟两人定下了计划,三百精锐从京口守军拨过来就是,但胡铠却没有现成的,临时赶制来不及,太子就跟阿狸抱怨了几句。

手工活上,男人心思难比女人,阿狸仔细瞧了瞧,指着道:“这些地方改一改,就能有八分像。夜里视野本来就差,八分像也就蒙过去了。”然后她就带着人流水作业,愣是在天黑后改完了。

阿狸确实迟钝,打机锋的话她总要琢磨半天才回味过来,但是跟太子说话,哪怕他还没把事说全,阿狸也总能立刻明白他的打算。

就像这一回,太子只说仿制胡铠,阿狸就知道,他八成是想夜袭胡营。

问题是她完全没想要劝阻……反而觉得太子说得挺对的,这帮胡人太嚣张了,京口侨民也早想打回去。这时就是该出其不意给他们点颜色看。

当然——那个时候她没想到,太子是想亲自披挂上阵的。

但要说真没想到,她其实又明白,以司马煜的品性,这种事绝对当仁不让。她亲自帮他弄衣服,其实也是想在力所能及的事上,帮他做到后顾无忧。

阿狸白白瑟缩了一场,结果皇帝根本连提都没提她——当公公的,当然不可能拉下脸来教训儿媳妇。

皇后倒是把阿狸叫去了。那双跟太子像极了的凤眸半眯着,细细打量了阿狸半晌,才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算了,阿尨由来胡闹,你也未必劝得听他。你是个好孩子。我瞧着阿尨是真心喜欢你,我这里可把他交给你了。”

阿狸琢磨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皇后无缘无故冒出这么句话来,是什么意思。

阿狸娘进宫来看她,阿狸才知道,原来皇帝提醒皇后,该给太子选两个美貌温柔的良娣,好让他收收心了。结果皇后叫了太子去问,太子只给了一句话,“太聪明的阿狸应付不来,太蠢的我也瞧不上。您就别操心了。”

当然,阿狸娘不是来跟阿狸说这个的。

“我看太子是喜欢你的,你正该趁这个时候把太子的心拢住了。当紧要的是有个孩子——你跟太子成亲也大半年,眼看就要小一年了。太子体贴你,可你也不能总仗着太子喜欢。东宫迟早是要进人的,人一多,情就薄。”阿狸娘这么说的时候,也挺纠结,她不想把话说太透。话一说透了,难免寒心,可要不说透了,阿狸又总转不过弯来,“总有一天就靠不住了。若让别人生下长子来,日后难免是个麻烦。”

——阿狸这一次总算是听到了。

她只是沉默不语。

她觉得,就算他对司马煜是那种感情,也不该这么急功近利。他们之间的感情,值得耐心长久的经营。

这一次阿狸娘走后,阿狸就心事重重。

太子知道皇后才召见了阿狸娘。他觉得阿狸娘十有是为了袭营的事,教训阿狸来了。

这事因他而起,他也知道自己做得莽撞了。本来是想带阿狸出去玩的,结果给她惹来一连串的烦心事,他也挺过意不去的。

就特地去看阿狸。

时已隆冬,屋里点了薰笼,热气蒸腾,梅香沁人。因在家里,阿狸只穿了件素锦色的丝绵袄子,低低的盘着头发,倚在**绣荷包。听了声音抬起头来,道:“怎么这么早就回了?”

“呃……听说阿姑来了。”

阿狸就垂了头,脸上发烫起来,“嗯。”

太子见她的情态,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拾起阿狸手上的针线。

“梅花?”

“嗯。”

“好漂亮,跟真的似的。上一回我在谢涟身上看见个荷包,他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绣工还没这个好呢。”

阿狸见他斤斤计较的模样,不觉就笑起来,“你喜欢我就给你做一个,保证形制也比他的巧。”

“呀,原来阿猫你还是挺在乎的我的嘛。”

阿狸抿着嘴笑,“傻。我不在乎你,还在乎谁啊。”

这话说得娇憨又亲昵,阿狸说完了,才觉出暧昧。脸上一红,便低了头掩饰。司马煜听着不觉也有些晕乎,他瞧着阿狸。见她头发乌黑如缎,白净的面孔上晕着红,宛若涂脂。眸光潋滟,长睫低垂,自有种醉人的干净。只觉得心口一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种情愫很陌生。他不知该如何应对,看了阿狸半晌,最终还是讷讷的道:“我进宫去看阿婆,你要不要一起?”

江南春早。

腊梅开过了,天就渐渐暖和起来。二月里已杂花满树,草长莺飞。

东宫最终还是进了人。

那六个人穿了粉色春装,在灼灼桃花下一字排开。阿狸一眼望去,就瞧见了最中间站着的姑娘。她略微觉得无措。

那姑娘还不知阿狸来,正拈着一朵花逗弄花下的蝴蝶。那日月蝶扇动翅膀,绕着她蹁跹飞舞,最终停驻在葱白玉指上。她便弯了眉眼微笑起来,一瞬间春光遍洒,百花齐绽。

——那是个不输给谢涵的绝色美人。

阿狸走上前去。

台城里太后恰在此刻传话到东宫,“听说东宫新来了几个姑娘,阿狸带过来让我瞧瞧。”老太太如是说。

阿狸犹豫了片刻,“你们都跟我着我来”,她最终还是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