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已到,这一年一度的大祭,二叔却未出现,三叔亦未出现。公仪珊明显一幅知道什么的样子,紧紧抱住怀中的儿子,神情紧绷,手越勒越紧,越勒越紧。

祭师点燃明烛高香,襁褓中的小公子突然哇一声大哭出来,主持祭祀的族老皱了皱眉头,正待出言喝止,公仪斐已伸手将儿子自公仪珊怀中接过。卿酒酒微微抬头扫了一眼,就近在净盆里净了手,若无其事地挑出三根香,不紧不慢就着明火点燃,尽管台前设了香炉,却将三根香都端正地插在先代主母雍瑾公主的灵位前。

香灰落下来,大约烫了她手指,半边身子极轻地一颤。公仪斐冷眼看着她一举一动,待她的目光移过来时,不动声色地偏开了头。

祭师歌喉肃穆,七百年的幽远颂歌里,每一句都是追思先祖的功德。这看似平和的一刻,宗祠大门却突然砰一声被推开,跌跌撞撞闯进来的灰衣人顾不上礼节,急行两步神色惊惶地朝公仪斐道:“大事不妙,二老爷同三老爷打起来了,两人各带了门人仆从,不死不休的形容,大人您……”

还没禀完,一旁的公仪珊提起裙子就往门口冲,公仪斐一把拉住她:“你要去哪里?”

公仪珊一双眼绯红,空出的那只手捂住嘴,带着哭腔狠命挣扎:“别拦着我,我要去找我爹!”他沉声压制住她:“我同你一起去。”小公子被递交给族老,公仪斐越过卿酒酒,半步也未停留,握住公仪珊的手,匆匆踏出宗祠大门。

片刻,卿酒酒也借故离开。门前的寒鸦已消弭踪迹,这不祥的鸟逐腐肉而生,想必是闻到了那些因屠杀而起的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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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仪家有一处高台,叫浮云台,沿三千石阶拾级而上,台上以白玉筑起一座浮云亭,自亭上极目远望,可俯瞰方圆十里之地。

万籁俱寂,鹅毛大雪簌簌而下,卿酒酒立在浮云亭中,黑发素衣,似一张雪白宣纸题下诗意一笔。

这样高的地方,竟还能听到厮杀之声,她垂眼看台下亲手筹谋的一切,漆黑眸子里无悲无喜。画未在一旁轻声道:“公仪家到这个地步,气数已差不多了,小姐何必如此耗费心力,一定要将凶兽千河唤出来,与斐少爷弄得这样僵,着实没有必要……”

她伸出手来,雪花穿过手指飘零而下:“你可听说过一句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彻底摧毁公仪家,非此不可。”

她这样说,其实我能理解,据说公仪家家主一生只能召唤千河一次,即便成功,也只能让它在人世待半个时辰。若是公仪家气数还好,即便她召出千河,也拿他们无可奈何。要的就是他们气数将尽未尽,利用千河来给出这致命的一击。

画未急道:“可真做到这一步,斐少爷他不会原谅小姐你的。”

说完自知失言,却还是忍不住道,“从前小姐除了复仇,眼中再无其他,可如今,小姐不是也将斐少爷……看的很重吗?”自知失言还要继续失言,勇气着实可嘉。

卿酒酒停在半空的手顿了顿,缓缓收回来:“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弟弟很没用?”垂下的衣袖被风吹得鼓起,似铺展的一对蝶翼,“这虚浮人世,人人都在争,争虚名,争虚利,赢的人那么少,输的人那么多,知道为什么吗?”

她敛好衣袖,缓缓道:“因为大多数人习惯轻敌。”

半晌,她抬头凝望被雪花点缀得旖旎的天空:“他不阻止我,不是他阻止不了,只是我要做的事,他也要做。我是为复仇,他是要金钗脱壳,令家族脱离陈王掌握重获新生。这些年公仪家能移的财富都被他不动声色移完了,那些必不可少的异士能人,也被他一步一步隐在了诸国的大市中。如今的公仪家不过是个空架子。我不是不晓得,只是……”

她顿了顿,“我可以装作不晓得。”

画未紧紧握住衣角,一脸震惊。

她仍是背对着她,手指轻叩在白玉桅杆上,淡淡道:“我一向觉得,没有什么基于血缘的背叛可以原谅,也没有什么基于情爱的背叛值得计较,你觉得,阿斐他是哪一种?”

画未喃喃:“斐少爷对小姐的那些好,看着不像是假的。”

良久,她轻声道:“我们靠得最近的时候,是在母亲的肚子里,彼此依偎,我不知道我是谁,他不知道他是谁。别人的出生,是为了相聚,我们的出生,是为了分离。”

浮云亭下厮杀不息,她微微仰头看着亭外飞雪:“这一切,早就已经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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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沉沉,太灏河似一条白色巨蟒,横亘在飘雪的柸中。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

我才看清,今日卿酒酒所穿的一身白裳竟格外隆重。风在头顶打着旋儿,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她兀自闭眼,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复杂印伽,唇角微动,古老的咒语极悠扬散落在半空。

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钟声,我紧紧握住幕言的手,想着当沉睡多年的千河被唤醒时,太灏河会出现怎样的奇景。

但令人吃惊的是,咒语已快要吟诵完毕,传说中的守护神千河,却并没有要从太灏河破水而出。卿酒酒睁开眼睛,眸色动了几动,紧紧抿住唇,最后一句咒语也消失在风中。

我愣了愣,她同公仪斐一胞双生,按理说,千河一定会听从她的呼唤,可竟然没有呼唤成功,真是想几百次也想不到,难不成那只分不出双胞胎血统的废柴凶兽这几年突然进步了?

把这个想法说给慕言听,他神色凝重,半晌,低声道:“也许,卿酒酒并不是公仪斐的姐姐。”我啊了一声,不能置信地转回头去。却在刹那间明白,这其实才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我没有想到这一点,因她一直那样笃定,况且,她将所有事都做得那样极端,不就是因为公仪斐是她的亲弟弟么?

落雪将浮云台上铺得厚厚一层,卿酒酒脸色惨白,无意识缓行两步,像是突然支撑不住,身子狠狠一晃,画未急忙上前搀扶,颤声道:“小姐您再试一试,那样长的咒语,记错也……”

被她冷声打断:“没有错。一个字也没错。”站也站不稳的模样,却一把将画未推开,目光看向浮云台的尽头,猛然一顿。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竟看到临风而立的公仪斐,也不知他是何时站在那里,黑发白衣被狂风吹得扬起来。

两人在高台两侧遥遥对望,中间隔着一幅纷扬大雪。良久,还是公仪斐一步一步走近,在她身前两步停下来,手指抚上她脸颊,扫过她冻得发紫的嘴唇,唇边浮出一个讥诮的笑,冷冷道:“你觉得自己是我姐姐,因你父亲告诉你,因你这张脸和我五分相似,天下相似的人何其多,可如今,酒酒,你还敢笃定自己是我姐姐么?”

她退后一步,和他的手指拉开距离,方才那些惶惑无依顷刻不见踪影。她一贯擅长掩藏情绪。再抬头时,漆黑的眸子冻结了寒冰,仿佛又回到那个尚未嫁到公仪家,即便同他擦肩也不会停留的卿氏长女。

她冷冷看着他:“我不是你的姐姐,你不是应该高兴么?告诉我何为爱恨,说着爱这种东西不是说给就给得出,说收就收得回的人,难道不是你么?”

他一把将她拉近,眸子里燃起怒色:“事到如今,你要对我说的只有这些?你一点也不在乎?”

她任他握住她衣襟:“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双手都握住他的,放在自己胸前,眼睛直直看着他,“因为我不是你姐姐,无法唤出千河,你也想要毁掉这个家吧,却不忍心自己动手……”

我想这话真是太伤人,搞不好公仪斐下一刻就会挣开揍她一顿。但结果着实令人失望,原本怒色冲冲的公仪斐眼中竟一派迷茫,双手在卿酒酒的摆弄下,已结成那种复杂的召唤印伽。

心一下沉到底,没猜错的话,公仪斐如此反应,多半是中了离魂。传说中,离魂这秘术对施术者消耗非常大,但一旦成功,便能控制他人的行为乃至神思,要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卿酒酒竟然会此等秘术,她这样,该不会是要让公仪斐亲自召唤出千河吧。还没等我想完,那古老的咒语已再度吟响。就像封印已久的蛮荒大地突然被开启,一切文明都不复存在,天边翻滚的云层疯狂挣扎,似要从星辰法则中解脱,将整个杯中都染成一片浓黑。

三颗星子从漆黑的云层中探身而出,明明是清晨,天空却只见星子的光亮。咆哮声由远及近,大地一阵战栗的鼓动。突然,一声长啸自太灏河方向破空而来,炽烈的白光染亮半边天际。我大大地睁眼,定定地注视从白光中飞奔而出的东西,金的角,银的鳞,像马却有巨鳞,像龙却有四蹄,这是……神兽千河。

鼓动太剧烈,一时没听清公仪斐下了什么命令,只看到千河扬起四蹄,半空立刻有雷霆万钧,它身后的白光竟是焚风,雪花被炙烤成落雨,片刻倾盆。

那不是公仪斐所想,他被困在离魂中挣扎不得,那是卿酒酒所想。我不知她是为了什么,她不是雍槿公主的女儿,那些所谓报复再无意义,公仪家半点不欠她什么,她已经晓得,可还是如此执着地要毁掉公仪家,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大簇光矢自千河口中喷出,钉入人的身体,就像真正的利箭,凿出一个个致密血洞。人声哀嚎,势同鬼哭。如此残忍的屠戮,即便我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也忍不住有点发抖。

慕言将我牢牢护在怀中,只留出两只眼睛来继续关注事态发展。浮云台下一座人间地狱,浮云台上,却仍有纷扬的大雪。

终于自离魂中挣扎而出的公仪斐一把推开卿酒酒,目光自台下遍地的横尸收回来:“我气你唤不出千河?我不忍心自己动手?你倒是为自己找得好借口!”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就算你不杀他们,这些人今日也难逃一死,可你一个外人,如今有什么资格杀公仪家的人?我总以为你是天性凉薄,是我小看了你,什么复仇不复仇,你根本是心性狠毒,杀戮成性。”

画未含着眼泪扶起倒在地上的卿酒酒,晓得她的脾气,待她站稳便要退开,却被她拦住。离魂这种秘术,用一次自伤八分,看来她是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

攀着画未的手臂重重咳嗽几声,掩唇的袖子被不动声色收到身后,脸色仍是惨白,低声道:“我对不起你,这件事了结后,给我一纸休书吧。”

他冷笑一声,像要捏碎她似的:“你以为,这就算偿还了我?除了逃,你还会做什么?”

她未答话,我想她不是不想答,是根本没力气答。不远处陡然传来破空之声,抬眼一看,千河喷出的光矢不知怎么回事竟射向了浮云台。

我迅速判断一下,觉得方向好像有点偏,正要长舒一口气,眼前陡生的变故却令人心口一窒。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只见抱着孩子的公仪珊蓦然从阶梯上冒出头来,而那射偏的光矢正朝她稳稳打过去。

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公仪斐修长身形已猛扑过去挡在公仪珊面前。可一阵白光之后,那剪头,最终刺穿的却是卿酒酒的胸膛。

原因无他,公仪斐闪身救人的那一瞬,是她紧紧护在了他身边。公仪珊尖叫一声昏厥过去,怀中的孩子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哭泣。公仪斐几乎是下意识抱住卿酒酒,一簇簇光矢从高空急射而来,这美丽凶器如同一场盛大烟花,却在即将接触到他时化作斑斑光点。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凉薄的唇方才还吐露恶毒言语,像不能将她伤得体无完肤就不能解心头之恨,此时却颤抖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画未亦受了伤,冒着被光矢扎成肉盾的危险爬过来,却连酒酒的衣角也无法触摸。

他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是完全占有的姿势,她一身白衣被血染得绯红,白色竟成了点缀,似一片胭脂地里绽开几段白梅,丽到极致,也冷到极致。

她在他怀中长长地喘出一口气,几声剧烈地咳嗽之后,嫣红的血抑制不住从唇边溢出,却还固执地要说话:“不顾自己性命也要救她,你真喜欢他。”

他嗓音暗哑,带着颤抖,不住地用衣袖揩拭她唇边血迹:“别说话,我带你找大夫。”

可那些血不断涌出,湿透她的衣襟,湿透他的衣袖。她还挣扎着要说话,句句成章,就像受了那么重的伤都是假的一样。

大约这也是她一生唯一一次示弱。可终归是有些神志不清了,否则绝无可能问他那样的话:“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了,你知不知道那些话,我听了很难过。”

脸上并没有那么多难过的表情,瞳孔却已涣散,映不出漫天大雪,映不出他苍白的脸和暗淡痛苦的眸色,但她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