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灵魂的洗礼

田建宇推推眼镜,不大的眼睛在高度数眼镜后原本是眯缝着的,此时却瞪大了开来,闪烁着璨璨的光彩。他筷子尖上夹着的菜肴落回了盘中,溅出几滴油汁,落在他蓝色条纹的衬衫上。他却对此毫无察觉,激动地说道:“北上广、港澳台、出……出国?行吗?行吗?陆鸣,真的行吗?”

我看着他毫不掩藏的激动的神态,不觉有些莞尔,说道:“为什么不行?我问你,这是什么?”

田建宇看着我指向自己脑袋的手指,说道:“头发?”

“我晕!是头脑好吗!”

“哦……是头脑。”

“身边的事,我们一眼看上去的极限,未必就是它真正的极限!要不,怎么能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诗句呢?”

“你……这话怎么说?”田建宇虽然大我十余岁,却比我更不喑世事些。想必这些年来,他的精力和时间,全部都投入到了合唱团的建设,和音乐教学当中了。也因此,此时的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发愣,傻傻得像个读书读坏了脑子的书呆子。

“遇见问题,发动头脑,想办法解决问题啊。‘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就拿你的合唱团来说,院领导不给拨钱,活动就不搞了?学习交流就不进行了?”我咄咄地问道。

田建宇皱眉道:“不然还能怎么办?领导不准,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啊。”

“这么说吧,”我抽出筷子开始吧唧吧唧地吃菜,说道,“领导为什么不给拨款?”

“文法学院又不是你们化工学院,有实实在在的项目可以搞,投进去钱,得到的是技术、配方、产品,投入产出比高啊!文法学院的研究课题,说难听点,都是虚头巴脑的玩意!本来学校给文法院的经费就不多,在院长那里,又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了两半来花……”

我急急点头,打断了田建宇的啰里吧嗦,道:“也就是说,院长认为,投给合唱团钱,只有投入,没有产出?”

“当然咯。”

“既然他是铁公鸡,事情就更好办了!只要咱们精心策划,在细节上做足了工夫,把宣传工作做到位,打造一个文法学院特有的‘研究项目’,让文法学院从中获益,就能让他觉得,只要他肯投钱进来,合唱团就能带给他最划算的回报!”

“这……真的行吗?”

“成不成就这一次,又不用你花钱,你怕啥?难道你就真舍得你的学生们闭门造车?你自己想想,如果当年你没有东渡日本留学的经历,你的音乐造诣,会像现在这样登峰造极吗?学生们需要的是什么,是眼界啊,我的老田!”

“好,好吧,陆鸣,我会尽力去争取的!”田建宇说着,腼腆一笑道,“啥时候学得这么会恭维人了?”

我轻轻一笑,合拢了筷子倒砸在桌面上,镇定地点头说道,“经过这一次,我要让你们院长转变对合唱团的判断。老田,信我的,你放心大胆去争取,院长他一定会同意的!”

……

在学校里缠了田建宇一个下午,终于获得了他的完全同意。他说:“真没遇见过你这样黏人的,所有拒绝的话我都说完了,得,没词了,我服了你,行不?”

“行,太行啦!”我喉咙干得冒火,心里却乐开了花。

田建宇带我到多功能厅看合唱团的排练。

还未步入多功能厅的大门,先是听见了一阵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开怀的笑声。厅里的男女学生们,不知是在彼此追闹,还是开着些让人脸红的玩笑。但听见这般爽朗的笑声,仿佛心中再多的沉重和不快,就此都能被洗刷地一干二净。

走上入口台阶,转过门廊的转角,走进厅门。眼前豁然开朗、灯火通明。一排排裹着红色座套的座椅各个向前,让人很自然地将目光集中在舞台上。那些坐在合唱台上的学生们,后排男孩们穿着深色西装、浅蓝色衬衫,扎着深蓝色的领结,显得挺拔英俊;而前排女孩们穿着淡蓝色连衣长裙,腰间各自围着一条柔滑的紫色丝带,让玲珑的身段显得更加婀娜。女孩们的裙子和男孩们的衬衫颜色一致,彼此呼应,相得益彰。一眼望去,满是青春的色彩。

“老田……老田!”舞台上有的女孩儿看到了田建宇,大方地高呼并向他招手。

我用肩膀推推田建宇,玩笑说道:“行啊老田,我瞧这几个看见你就眉开眼笑的女孩,长得都挺不错嘛。”

“哪儿有……”田建宇推推眼镜,脸先红了半边。

我再次扫过台上,啧啧叹道:“老田,你选的女学生,个顶个的好看。说!是不是挑选学生的时候,不管歌唱得怎么样,只要是漂亮的,就照单全收了?”

“哪儿有!”田建宇羞恼万分,几乎暴起,说道,“臭小子,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师了!”

我以学长的身份被田建宇介绍给合唱团学生们,介绍的时候,老田还不忘提及我的吉他造诣,引来一片艳羡青睐的灼灼眼神,倒是让我有些飘飘欲仙。

我在台下坐定,静下心来,屏气凝神地聆听。而田建宇站上指挥台,先是向学生们轻轻点头示意,集中了众人的目光,而后转身,面向只有我一人的观众席,深一鞠躬,中气十足、字正腔圆地说道:“维吾尔民歌:《思恋》。”

指挥棒在空中划了一个美丽的弧线,而后以曲线运动式的指挥手势打起稍慢、深切、怀念、柔和的四三拍,指挥钢琴弹起伴奏。前奏过后,分声部、多层次的合唱声,唱出第一个词“百灵鸟”时,那种震撼通透,又令人心痛忧伤的感觉,几乎令我顿时跌倒在了椅下。

维吾尔族民歌特有的优美婉转,被演绎得淋漓尽致,那唱词更是凄美卓绝:

百灵鸟在花丛中歌声多委婉~我唱着忧郁的歌儿把你思恋~心已随着歌声飞到了你身边~清晨醒来把你思恋~心已随着歌声飞到了你身边~清晨醒来把你思恋……风儿轻轻吹拂着我的发辫~我唱着忧郁的歌儿把你思恋~心已随着微风吹到了你身边~梦中醒来把你思恋~心已随着微风吹到了你身边~梦中醒来把你思恋……

合唱这将和声魅力发挥到极致的音乐手段,犹如一双美玉般纯净美好的女子的纤手,轻轻在我的心弦上促响,自有其独特且无与伦比的魅力之处。听着听着,我不觉热泪盈眶,像唱词中唱到的那样,很自然地,在心中忧郁地想起了我的爱人林裳。我的心并不是随着微风吹到她的身边,而是,我的心早已被她带走,可她却再也没有还给我。我也并不只在梦中醒来时把她思恋,而是,我的灵魂早已仿佛浸染透了她的一切,无时无刻不思恋,每分每秒都哀怨……

怔怔地出着神,直到歌曲唱完许久,我依然呆若木鸡,犹如一尊被定型了的雕像。可我虽然身体僵直目光呆滞,我的心绪却犹如一眼万年,沧海桑田,发生着剧变!

我终于在这个万分微妙的时刻,犹豫了心目中最为喜爱的音乐形式:摇滚,它的地位。我忽然觉得,曾经的我,把自己的双唇涂成肮脏的黑色,而后在酒吧的舞台上唱那最压抑、最黑暗、最扭曲的哥特摇滚。我以为那是一种残酷的美,可如今看来,那却是真正美的形象,在洁净的雪地里,投下的最阴暗的影子。

未曾攀过高峰,又如何看清这世界?就像未曾像今天这般严肃地理解合唱,又怎能坚决地认为,原来这才是最令我感动的音乐形式?

《思恋》过后,《如梦令》、《牧歌》、《望月》等一系列舒缓忧伤的曲子,进一步摧毁了我心田里那些最不干净的东西,那些从来就有的,或是近来根植的。我的灵魂好似就在这旋律中接受着洗礼。闭上眼睛,我的目光穿过了诸如王瑜的KTV、油漆事件、终难忘等等,一个个崩塌了的丑恶的废墟。看到了那一夜,林裳用口琴为我吹奏那些小调乐曲的夜。

我依然没有忘却,那个半梦半醒间方能见到的倩影席地坐着,身边小草勃勃生长、野花摇晃怒放,月光下的她长发微微飘扬、持口琴的双手轻轻移动,一切忧而不伤,恰到好处。

那时的我们,两颗心儿是多么的干净无邪?

也许我和她之间,不该有那些恩怨情仇的阻隔,才能够倾心相恋;或是,也许我和她之间,如果必须夹带着秋期对艾仲泽的复仇与恨意,那么,我和她的爱情,便永远找不到一个世外桃源般纯净地地方,可以毫无顾忌,可以毫无疲累。

就在这一刹那间,我不再迫切地想要找到林裳了。因为看得太重,所以拿不起放不下,此刻看得轻了,在合唱声中隐隐痛着的心,也便不再那样似崩似裂了……

演唱结束,我仿佛新生般睁开了眼睛。我站起身来,以唯一一名观众的身份,热烈鼓掌。我的眼神从来没有这般镇定过,扫过一双双青涩眼睛的同时,给予他们的,是深深的肯定,和无尽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