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园在洛阳城郊以北三十里处的邙山上,原是一处皇家园林。依山傍水而建,内有天然温泉,奇花百草。

因萧晏顽疾在身,一入秋便手脚冰冷,遍体生寒,医官嘱咐平素调养可多泡温泉药浴,有助缓解。

萧明温便将此处重新修葺扩建,赐给萧晏,成了他的私宅。

只是园中多处需得保养,尤其是那方温泉,分流成数个小型汤泉,配以药浴后,一旦饮水开泉,所费便如同烧银子一般。加之往来一趟亦是车架奴仆相随,处处都费银两。是故往年萧晏也不常来,只有入了深秋,才会携母同往。

像今岁初夏日,入园开宴,当属十数年来头一回。

且还择了端阳如此佳节,携妃妾前往,其中几重意思,不言而喻。

只是府中上下,皆觉疑惑,如何不带叶照同去。

她可是当日百花宴上,被即纳即幸的人,翌日更得以侍膳,且又有熨衣之功,不该如此。

王府中,开始传出各种细碎声音。

“要她来就不是冲喜的吗,她倒好侍奉殿下隔日便见血光,实在不详。殿下如何敢将她带在身侧!”

“她就是八字好些,被贤妃娘娘看中了,否则将清辉台弄成那样,殿下那般喜净爱洁早直接弃了她。”

“奴婢听闻那日她在寝殿言说不愿侍奉,殿下才恼的。”

“反正这回没轮去沁园,同批进来的其他主儿各有风情,上头还有清河县主,襄宁郡主……这季孺人要再出头便难了!”

没几天,流言纷纷从府中的三人两语,传到府外贤妃耳中。

确切地说,是廖掌事入宫如实回禀。

暮春阳光艳而不烈,贤妃坐在廊下给大儿子做护膝。

她密完最后一道针线,收了针脚,方抬头问,“殿下将镯子给她了吗?”

廖掌事回:“没有。但是殿下听您的话,密好金线了。”

贤妃又问,“何时密的?”

“出宫当日便密好了。”

贤妃笑了笑,“如今季孺人住哪?”

“翠微堂。”

“那便由他吧,本宫也只能做他三分主。”

廖掌事躬身退去,贤妃拿了另一只护膝缝起来。已现皱纹的眼角,慢慢爬上知足又慈和的笑。

她自己的孩子,看得到心底。

百花宴上一番出乎寻常的举动,又是沐浴熏香,又是更衣簪冠。

那女子少看他一眼,他都能急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还言不由衷没看上。

大抵只有那一句“孩儿只要一人”是真心话。然即便是真心话也拣着人心窝子戳,真是又硬又臭的脾性。

至于镯子意义几何,他清楚的很。

更甚至,把人都置在翠微堂了。

如此情境,贤妃很是放心。

*

已是五月初,新月勾在天际。

夜风微醺,虫鸟呢喃。

叶照坐在院中浸泡一罐碧粳米。

崔如镜把粽叶洗净,晾晒在廊下,擦了手返身回来,给她倒了盏茶,低声道,“秦王并不信任我们。”

崔如镜此刻言语的“我们”,并不单只叶照和她,乃指苍山派全部的师姐妹。

这数日里,叶照不受待见的话四下流传,她自然听得到。而萧晏,更是接连传了朱墨、司颜前往清辉台侍奉。

然而虽留了她二人在偏殿过夜,却皆未有实事。

今夜,更是在亥时传了闻音前往,亦不过听了两遍箜篌曲,小半时辰的功夫便让人回去了。

叶照也不应声,只将罐子封好,置在一旁,接了茶水轻啜了口,指指石凳示意崔如镜坐下。

是一副主仆贴心的模样。

“不过,如此也好。”崔如镜端过石桌上的红枣清洗,“一下便信任,反倒是有问题了。这也正好说明,你先前之事已经过去了。”

叶照笑笑,问,“打听出来了,此番同往的还有何人?”

崔如镜将红枣沥干,“可是要去皮?”

叶照点了点头。

崔如镜拿起桌上短刀,利落地削下果皮,调了个方向继续皮肉分离。

一点笑意勾着唇畔,“清河郡主,陆晚意。”

“陆晚意?”叶照蹙眉低语,“没带襄宁郡主吗?”

其实不带霍青容,叶照是理解的。萧晏有病在身,生死难料,自然不想拖累她。

只是不明白如何会带上陆晚意,包括先前陆晚意出现在百花宴名单中却又不曾参宴,至今让人觉得蹊跷。

“那便不得而知了。”崔如镜认真削着枣皮。“总之是陆晚意正好。”

“天堂有路她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未几,崔如镜便削完了全部的红枣,抬眸冲叶照幽幽笑道。

“既如此,可要小师妹想法子随行,届时我来动手便可。”叶照一颗心沉下去,果然她们的第一个任务,便是除掉安西权贵的象征。

若是由自己动手,还能留她一命。

此番入府,叶照已经隐隐感觉到萧晏的不同。

除开临幸自己是为了气霍青容尚且一致,其余皆透着古怪。

便是百花宴当日,他对自己莫名地忽冷忽热,说了不喜她,却又召了她侍奉。

而数日前,她婉拒留在清辉台,他拂袖前的温存和转瞬变脸的不豫,这前后转变地太快了。

如今,带司颜一行前往沁园又莫名带上一个陆晚意……

难不成是中了司颜部分惑瞳术,当日自己破的不彻底?

对于惑瞳术,叶照亦是一知半解,左右司颜随身带着修炼,且找个时机套一套她的话,或是偷来研究一番再说。

眼下,且顾好陆氏女。

叶照想起四年前萧晏救护她的样子,还有凉州城外他抬手抚她额头时的温柔模样。

总是他在意的人。

“不必,你安稳留在府中,暂隐锋芒是上策。”崔如镜开始研磨果肉,捣泥成陷。

“闻闻,香不香。”

叶照凑上前去,含笑道,“香。”

*

清辉台二楼临窗口,萧晏半躺在摇椅中,手中打着折扇,看完林方白送来的画册,目光落在斜对面的翠微堂上。

半晌合上画册搁在案头,道,“让底下人把流言收一收,别传了。”

林方白拱手称是。

“退下吧。”萧晏抬了抬折扇。

人影远去,步伐消散,摇椅上的男人原本温润的眉眼一下变得阴郁起来。他重重呼出一口气,猛摇了两下扇子。

豁然起身,将案头画册重新翻开来看。

甚至,将前些日子的,从头至尾又看了遍。

四月二十四,用膳,理妆,小憩,同侍婢煮茶,苏神医送药。

四月二十五,用膳,理妆,小憩,在院中扎纸鸢,苏神医送药。

四月二十六,用膳,理妆,小憩,在院中放纸鸢,苏神医送药。

……

五月初一,用膳,理妆,侍女向司膳要了粽叶,碧梗米,红枣。

五月初二,用膳,理妆,主仆二人浸米,洗叶,品茶,剁枣泥。

能吃能睡,能说能消遣,当真气定神闲。

流言也扰不到她,人从她门前过、在他屋中留宿也能无动于衷。

不带她去沁园过端阳,她便自个包粽子?

可真能耐。

萧晏“呼啦”合上画册,一把掷回案头。

按理,这辈子两人才认识不久,不过一夜同榻,一朝饮食。

她对他无有情意,自是再正常不过。

只是一想起那日,她婉拒他、不愿留在清辉台的模样,尤其是那副眼神,坚持又坚定,是当真半点不想。

萧晏便总觉得不对味。

一双桃花眼凝出的光,高低左右投在西首亮着烛火的庭院中。

月色朦胧,夜风徐徐。

沐浴熏香后的男人,披一件月白长袍,手持一把檀木折扇,在忍了十日后,终于鬼使神差踱到了翠微堂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