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有些深了,严鹤仪托着腮,悄悄看着对面抄书的元溪。

一支毛笔写得毫不费力,笔底全无生涩之感,严鹤仪不禁看得痴了。

应该借元溪那支紫竹笔来写的,这样他手上也舒服些。

手大概又要磨红了吧。

元溪为了逃跑方便,没敢换笔,严鹤仪的这支粗些,确实有些握不住。

不过,他倒是习惯了。

儿时家里给请了好师父,买了名贵的笔,却从未有人注意过他那双常被磨得发红甚至破皮的手。

因而这支紫竹笔,便显得格外珍贵。

如今,它正躺在元溪的枕边,里面那块黄绸布都裹得极细致。

元溪手上很快,一连写了整十本册子,每写上一本,便把它们藏到书案下面。

在元溪平稳的呼吸声里,严鹤仪那颗燥热的心也逐渐静了下来,睫毛颤了颤,倒真的睡熟了。

第二日醒来时,桌上已摆好了碗筷,两颗煎蛋躺在盘子里,一颗边缘微糊,一颗则还有溏心。

严鹤仪顿觉有些自责。

——

午后,元溪又在院子里找活干,先是扫了一遍严鹤仪给做好的鸡窝,又把水缸挑满了。

连着干了两日活,夜里也没怎么睡,元溪全身都像散了架似的,酸疼得很。

严鹤仪看着不忍心,便给他找了个出去玩的由头。

“我有些想吃田螺,你去塘里摸一些吧。”

他迟疑了一瞬,接着道:“叫上周子渔,让他教你。”

“别乱跑,早些回来。”

元溪见又有新的玩法,忙不迭地应了下来,暂时把抄书的事放下了。

平安村有的是水田,清明前后,稻子便都插上了,那里面就有田螺。

不过周子渔说,田边的那片水塘,才是田螺最多的地方,水田里那一星半点的,早就被人摸过了。

周子渔本想带上冯万龙,却没找到他的人影,两人在路上又遇到了小月,便结伴同去。

几人卷起裤管,就趟进了水塘里,周子渔他们这些平安村里长大的孩子,想是摸惯了田螺,弯下腰去用手一捞,就能抓上来一大把。

元溪一看便是没有下过这样的水塘,脚在塘泥里陷着,费好大力气才能走上一步。

小月格外轻巧些,一会儿便摸满了自己的小竹篓,又跑过来帮元溪。

“对了,我哥要回来了。”

元溪隐约记得,小月的哥哥叫赵景,是与周子渔一同长大的。

周子渔抬起头来,用胳膊撩了撩落在脸上的一绺额发,“小景要回来了?”

小月脆生生地道:“是呀!娘说谷雨前后,他就能到家。”

元溪似乎对谷雨前后这个时间有些印象,随口问道:“子渔,你上次说与你家冯大哥定亲的时间,是不是便在谷雨前后?”

小月快走两步凑了过来,惊愕道:“你要定亲了?”

周子渔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那何时摆席?我都好久没吃上蒸糕了。”

“元溪哥,我们这里成亲,可以坐轿,也可以骑马,不过一般都是新娘子坐轿,新夫郎骑马,两边还可以随便定到谁家住,要是两个人单独搬出来也行。”

“新夫郎骑马可神气了,等你成亲时便知道了,严先生会在前面给你牵马。”

小月似乎已默认了元溪会跟严鹤仪成亲。

起先,元溪总会纠正她,最近听得愈来愈顺耳,便不再追着否认了。

往元溪的竹篓里装了一大把田螺,小月暂时停下弯腰的动作,继续道:“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新娘子的花轿,上面挂的绸子好看,坐着也舒服。”

“出门的时候,主人家会发蒸糕,特别舍得放枣子,还是用红糖和的面,又甜又软。”

“席上每桌都有红烧肉,那么大一碗,专门请镇上走席的师傅做的。”

“桂圆、花生这些,也都是......”

小月一口气报了许多吃食,听得元溪直咽口水。

成亲真好啊,有这么多东西可以吃,还有严先生给牵马。

可惜,哥哥大概不想与我成亲。

我也不想让旁人来牵马。

——

平安村有句俗语,叫做「清明田螺肥如鹅」,其中又属明前的最肥,如今清明已过,再不吃上一口,便要等明年了。

红霞满天之时,元溪带着满满一竹篓田螺回了家。

吐好沙的田螺冷水入锅焯熟捞出,锅里放多多的葱、蒜和姜片炒香,再随意扔些干辣椒和花椒进去。

元溪喜辣,严鹤仪便多放了些辣椒。

倒入田螺翻炒,放些酱油和糖,加半碗黄酒进去,再倒入一大勺蒜蓉,最好不要收得太干,留些汤汁泡饼子或是拌饭,方才不辜负此物的鲜美。

严鹤仪嗦田螺很有技巧,壳里的螺肉和汤汁一齐入口,直吃得人双眼微眯,飘然若醉。

元溪捏着根细针,费劲地挑着螺肉,眼神中的幽怨之感已隐藏不住了。

他挑了半天,险些把针别弯,才吃到了第一口螺肉。

红豆大小的螺肉只在齿间停留了片刻,便已找不见了。

元溪埋着头,正与螺肉作斗争,一个小盘子被推了过来。

里面是堆成小山的螺肉,还浇了浅浅一层汤汁。

“给我的?”

严鹤仪轻轻点头。

元溪肉眼可见地雀跃起来,先是给严鹤仪喂了一大勺,然后便风卷残云般把螺肉送到了自己嘴里。

哥哥亲自给挑的,就是格外好吃些。

桌上只剩下一堆螺壳,严鹤仪扬了扬自己的右手,稍显委屈地道:“纱布湿了,被汤汁浸的。”

元溪珍而重之地捧起严鹤仪的右手看了看,便去取来药箱,给他换上新的纱布。

伤口处已然结痂了,按理说应该不会被纱布扯到,严鹤仪却还是喊疼,好让元溪轻些,也能包得久些。

——

又入夜了,严鹤仪故技重施,托着腮在元溪对面装睡。

元溪的手昨夜便磨得有些红,今日又在塘里泡了会儿,因而刚写了半册,便被笔磨破了皮。

还有好些要抄,他不敢停歇,也顾不得疼了。

严鹤仪见元溪眉头紧蹙,手上也在发抖,一颗心便彻底软了下来。

元溪边写着字,眼睛边往严鹤仪这边瞥,已没有昨日抄书时那般沉得住气了。

严鹤仪见他贼兮兮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确切地说,他可以忍得住,却不想忍,似乎迫不及待让元溪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他的小秘密。

元溪瞬间明白了一切,心里直发毛,也不敢跑,手上还在不停地写着。

严鹤仪换了个姿势,双手支着下颌,双眼微眯,直直地看着元溪。

两人僵持了一炷香的时间,元溪手里那本册子已写完了,也不敢再拿一本新的,便一动不动地僵在了那里。

终于,他有些绷不住,哑着嗓子道:“哥哥,我错了。”

严鹤仪仍是半眯着眼,没有动弹,口中幽幽地道:“错在何处?”

元溪扁了扁嘴,低声道:“不该说谎,隐瞒我会写字的事实。”

“哥哥,别赶我走。”

严鹤仪总也无法生元溪的气,即使是假装生气,也坚持不了太久。

他缓缓睁开眼睛,接过元溪手里的毛笔,轻轻揉着他的腕子,“不会赶你走的,元溪,我说过,这里也是你的家。”

那双手破了皮,一按就疼,严鹤仪把元溪拉到床边,蹲下来给他上药。

要包纱布时,元溪握起了掌,细语道:“还有好些书要抄,便不包纱布了,碍事。”

“我不疼的,哥哥。”

严鹤仪展开他的手掌,细细缠着纱布,温声道:“不必抄了。”

元溪疑道:“还有十几本呢,我抄得慢。”

严鹤仪抬起眸子,伸手揉了揉元溪的脑袋,“你已把明年要用的册子都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