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无情

钟黎看到孟迎逃窜出去的背影,也没错过她在看到傅闻深时,那个一言难尽的晦气表情。

在女生的审判标准里,如此晦气的人,大体分为两种。

她的前男友。

以及好闺蜜的前男友。

傅闻深显然属于后者。

她说完那句话,傅闻深便陷入沉默。

他半垂眼睫,在静默之中俯视她。

病房里很安静,外面的声响隔着一道门。

钟黎也挑挑剔剔地观察他。

帅倒是帅的,足够英俊,足够有钱,气质优越,衣着看起来蛮有品味。

如果是这张脸的话,钟黎就能够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被骗得那么惨。

抛开他那些冷血无情的所作所为——算了,抛不开。

长得再好看,这也是个彻头彻尾的渣男。

还是个喜怒不形于色,城府颇深的渣男。

她的怒骂也好,嘲讽也好,都没有激起这人半分波动。

他站在那里,像一潭无人能撼动的湖水,深不见底,所有情绪与心思都藏在幽邃的暗黑色湖面以下。

钟黎开始觉得,这个男人有点东西。

并且有理由相信,自己想要报复他,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但,那又怎样?

像她这样的绝世大靓女,天生就是要给男人苦头吃的。

良久,傅闻深收回视线。

他没有对钟黎这段钮祜禄黑化宣言发表任何意见,至于她直白坦**的宣战,也好似并不放在眼里。

他抬腕看了下时间,扔下一句:“你先休息。”

便转身离开。

钟黎从他干脆利落的态度中,感受到了一种蔑视。

看不起人是不是?

她正要说话,忽然一阵恶心从胃里翻涌上来。

许是刚才情绪一下过于激动,太阳穴鼓动着跳跃,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她在不适之中眯开眼睛往外瞟,那双黑色皮鞋已然踏出房门。

说走就走,一点不拖泥带水,连背影都透出一种冷酷无情。

病房外,孟迎想尽可能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又担心钟黎在里面的状况,不敢走远,于是在病房门外来来回回兜了几圈。

一边兜,一边深思,眼下这个棘手的状况可怎么是好。

还没思出个所以然来,傅闻深开门出来。

孟迎停下脚步,跟他打了个照面。

孟迎跟傅闻深其实没什么交情。

云沂名流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人际往来无外乎那些,家族之间以利益为纽带,他们这些小辈也大多三五成群,各有圈子。

但说不清为什么,她和钟黎的小圈子,跟傅闻深他们一直都互不融合。

除了偶尔会在一些社交场合碰面,交集甚少。

不熟。

甚至可以说是,井水不犯河水。

傅闻深是傅家这一代独子,自小走的便是正统继承人路线,接受精英式教育,高中毕业赴美留学,归国后从旗下子公司做起,短短几年便身负要职。

同龄二三代还在寻欢作乐、游戏人间的时候,他已经执掌君度钟表集团,手握傅氏半壁江山。

除了家业,他还过早地继承了上一辈的严肃做派,既不热衷酒色,也鲜少触碰时下流行的新鲜事物。

精力与时间全部投注于事业,生活极端自律近乎苛刻。

傅家往上数三代,傅闻深的曾祖父十九岁便从军,一生戎马;祖父跟父亲也均是军人出身,纪律严明的部队作风深入骨髓,家风肃穆庄严。

孟迎小时候曾有一次被家人带去傅家做客,全程吓到不敢大声喘气,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如坐针毡、度日如年。

从此听见傅字都犯怵。

这也是为什么,她打心里认为,钟黎和傅闻深不是一路人。

孟迎一直觉得傅闻深这人心思太深,她从没在他脸上看到过可以称之为“表情”的表情。

比如现在——

他神色冷峻沉穆,窥探不出分毫情绪。

要不是孟迎亲眼看到发生了什么,恐怕还以为他刚才在里面跟钟黎探讨了量子计算机的基本原理。

一想到几分钟之前,病房中看到的那一幕……

医院的下一栋楼她先抠为敬。

正在孟迎左尴右尬上尴下之际,傅闻深眼皮一掀,视线掠来。

孟迎硬着头皮点了下头。

傅闻深淡淡颔首,下颌线条明晰淡漠。

他从孟迎身侧越过,径直离开,什么都没问。

-

如果说,孟迎原本对钟黎被夺舍这件事有三分动摇的话,现在可以百分百确信了。

但凡钟黎还记得一丁点自己是谁,都干不出这种事来。

怎么说呢。

如果她当时没有因为太尴尬以致于忘记打开摄像头,把病房里钟黎和傅闻深的那段对话录下来,她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有着落了。

失忆跟失心疯可不是一件事。

回来病房,钟黎正有些不舒服。

孟迎站在床畔,用一种难以用文字准确形容描述的神情,直勾勾盯着她。

等钟黎缓解一些,像个幽灵一样在旁边杵了半天的孟迎忽然弯下腰,神神秘秘地凑在她耳畔。

“你想来碗黑狗血吗?”

钟黎:“……”

谢谢,不用,更恶心了呢。

钟黎昏迷刚醒来,精力不济,又说了这么些话,累了,很快便又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梦境纷杂,依然是那些片段闪回。

不过,这一次,许多场景里,男人的脸终于有了具体的模样。

是傅闻深那张好看的面孔。

一脸冰冷地对她说出冷漠伤人的话语。

“你怎么配和她相提并论。”

……

“她比你更需要我。”

……

“我从来没爱过你,和你结婚,只是需要一段婚姻给家里交代。”

……

交交交,交你个祖宗十八代!

钟黎怀疑自己是被活活气醒的。

迷蒙之间,听见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随后是有意放轻的脚步声。

守在床边的孟迎起身离开,压低声音和来人说话。

钟黎睁开眼睛去瞧,一个中年女人率先进入视线。

她穿着朴实的针织开衫和灰色棉质长裤,有些驼背,脸上被岁月留下明显而深刻的纹路,正弯腰从保温箱里取餐盒,一个一个轻手轻脚地码在桌子上。

钟黎转脖子的动作很慢,她察觉到,扭过头来又惊又喜地喊了一声:“阿黎,你醒了?”

钟黎仔细地将眼前平凡而敦实的女人打量几遍,确实没能从她脸上看出和自己相像的地方。

她不确定地叫了一声:“……妈?”

女人抱着保温壶愣住:“阿黎,你……”

她神色极为震惊,说着放下保温壶,伸出手,在钟黎眼前踟躇而试探地晃了两下。

钟黎眼睛随着她布满老茧的手掌左右移动,两下之后想吐。

她赶紧把眼睛定住:“我没瞎,看得见。”

女人被她刚那一声喊懵了,呆呆地哦哦两声,收回手,手足无措地望向身后。

钟黎循着她视线去看。

病房门口站着两位老人,正与孟迎在说话。

听见她刚才那声,此时都一脸吃惊地看过来。

老人已过古稀之年,气质却十分优雅。老太太穿一身典雅简约的紫色套装,乌黑头发梳理整洁,在脑后挽一个髻,个子娇小,珠圆玉润的,看起来像颗紫葡萄。

她径直走到床畔,布满褶皱但温柔的双手将钟黎完好的左手握住,说话也温声细语。

“乖囡囡,怎么人都不认识了呀。”

孟迎看见钟黎茫然无辜的眼神,给她介绍:“这是你爷爷奶奶,那位是你们家的陈嫂。”

爷爷奶奶?

陈嫂?

钟黎感觉到头脑里某个地方钝钝地作痛,这么多人,她一个都想不起来。

只记得,她跟妈妈两个人相依为命,小时候生活得很清苦,没有人伸过一把援手。

爷爷奶奶好像不太喜欢妈妈,连带着也不喜欢她,爸爸去世之后,就没怎么管过他们,现在怎么这么关心她?

是因为她嫁进豪门了,才突然想起来有这么一个便宜孙女了?

人在疼痛和委屈的时候最容易想妈妈,钟黎此刻最想见的是亲妈,可不是这些偏心势利的亲戚。

她蹙眉:“我妈呢?”

孟迎这才想起她失忆,车祸之前的事怕是也忘了。

“阿姨不是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后来全家移民澳洲了吗,前阵子她生重病,阿姨去悉尼探望了。现在情况好像不太好,人可能熬不过去了,她在那边陪着,得过几天才能回来。”

她勤劳朴素的妈妈何时有了移民澳洲的好朋友?

钟黎毫无印象。

只担心,她一个人出国门,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南半球,不知道顺不顺利。

钟奶奶眉间忧虑之色越来越深:“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呀。”

钟黎歪头打量她。

老人家脸上写满情真意切的心疼,眼睛里甚至看得到真实的湿润。

现在这些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亲戚,戏已经这么好了?

钟黎感到很意外。

可惜她很记仇,心眼小得很。

钟黎态度摆得很冷淡:“你们来干嘛?”

“奶奶来看你啊。你受这么重的伤,奶奶都快担心死了。”

“担心?”

钟黎懒答答的鼻音听起来兴致不高,还有几分嘲弄意味。

“要是知道我马上就要被扫地出门了,就不担心了吧。”

“阿黎,你在说什么胡话呢。有奶奶在,谁敢把你扫地出门。”钟奶奶声线温柔,像哄小孩子一样耐心。

钟黎并不领情,把手从她温厚的掌心一点一点抽出来。

“以前大冬天把我关在门外,扔在雪地里,你们在屋里吹着暖气,我在大雪里冻得浑身发紫,双手生满冻疮。那时候怎么没见您打开那扇门,握一握我冰凉的手呢。”

钟奶奶:哈?

孟迎眼睛默默瞪大一圈:怎么又有新剧情?

她赶忙在后面指着自己的脑袋,摇摇头,冲愣住的钟奶奶示意。

钟奶奶瞧瞧她,又瞧瞧孙女。

钟黎看她的眼神,是讽刺而轻蔑的,就像看不屑一顾的外人。

“你说的是什么话呀,奶奶什么时候把你关在门外了?你是奶奶的心肝宝贝,奶奶怎么舍得让你让你在雪地里受冻。”

钟黎嗤之以鼻:“这种心肝宝贝,我不稀罕,还是让别人做吧。”

来之前,孟迎便已经将钟黎失忆的情况仔细报告给他们,钟奶奶心情焦急,路上,钟爷爷安慰她说:“撞到头了,失忆是常有的事,你先别着急。等过段时间,说不定哪一天,再碰一下头,她自己突然一下就想起来了。你总看的电视剧里不就是这么演的?”

饶是已有心理准备,这完全意料之外的状况,还是让钟奶奶茫然住。

她转头望向站在一旁的自家老头子。

钟爷爷关切地站在一旁,一直没等到机会插嘴,见状清了清嗓子:“还是让我来吧。”

“她现在失忆,不记得人,情有可原。阿黎从小跟我更亲,让我试试。”

“哪里就跟你更亲了。”钟奶奶小声不服气地争辩一句,从床畔让开,换钟爷爷坐下来。

老爷子留了一抹别致的小山羊须,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面对着钟黎,方便她观察自己的样貌。

同时放软声音,笑呵呵地问:“阿黎还记得爷爷吗?你小时候,爷爷最疼你了。”

钟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钟爷爷目光期待。

钟黎哦了声:“想起来了。”

老爷子露出自信的微笑。

“我只不过吃了一块饼干而已,您打我的那一巴掌,确实挺疼的。”

钟爷爷:……

老爷子的笑容消失在苍老年迈的脸上,沉默片刻,一声不吭地站起来。

原本正有些伤心委屈的钟奶奶,心里一下子好受了些。

“你看,你不也一样。”

钟黎头缠纱布,依靠在床头,微带讽刺地瞧着他们。

钟爷爷眉头紧锁,转头叫来护士,沉声说:“叫你们主任立刻过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