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沈君怀来得很早。

展岳起得更早。他可不想沈君怀推开门就看到自己躺在路清尘旁边,虽然真的只是睡觉,虽然事出有因,他也不想一大早被“捉奸”。

沈君怀来的时候,展岳正顶着两个黑眼圈带着路清尘在酒店吃早餐。

沈君怀一落座,就盯着路清尘看:“脸色怎么这么差,没睡好吗?”

昨夜那一通折腾,路清尘下半夜就开始发烧,好在之前泡了澡喝了姜汤,一烧起来立马又被展岳喂了退烧药,早上温度已经降下去,但脸色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

路清尘恹恹地摇摇头。

“昨夜吹了冷风有点发烧,已经叫医生来看过了。”展岳在一旁说。他看了看沈君怀,表情有些犹豫,但没再说什么。

沈君怀也没再问。

三人吃完早餐,展岳先送两人离开,他是承办方负责人,要等到下午才能走。

回程路上,路清尘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沈君怀停在服务区,将他抱到车后座躺好,又拿了毯子仔细将他裹严实。

他倚在车门外点了一支烟,拨通了展岳的电话。

两人说了十来分钟,展岳说,沈君怀听。

沈君怀眉头紧蹙,烟烧到了手也没觉得疼。早饭时,展岳就给他发了一条信息,让他方便的时候回电话,而且要避开路清尘。

没想到昨夜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展岳在通话最后叮嘱,一定不要让路清尘独自一个人待着。

沈君怀熄了烟,在外面散了一会儿烟味,才拉开车门,重新上路。

路清尘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单人**。他困惑地看了看周围,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床、沙发、衣柜、洗手间,一应俱全。衣柜开着,里面挂着几件衬衣,是沈君怀的。

这里是沈君怀的办公室?

门外隐约传来说话声,他听出其中一个声音是沈君怀。路清尘翻身下床,走到门口,轻轻推开了门。

门外是沈君怀的办公室,几个人正在商量着什么,听到开门声同时抬头看过来,都是一脸惊讶,显然没想到沈教授的休息室里竟然有人。沈君怀立马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语气温柔:“还有事没有处理完,就直接来学校了,一会儿就回家。还睡一会儿吗?”

路清尘摇摇头。

“清尘,正好你也在,我中午定了俏茉莉,一起去。”苏长羡也走了过来,许久没见面,他有些狐疑地打量了一下路清尘,“你怎么又瘦了?这可不行,中午说什么也不能走,给你补补。”

其他人也都纷纷站起来打招呼,路清尘都不认识,但其中一个少年却看着眼熟。他怔怔看了一会儿对方,夏可被这么盯着看有些心虚,便主动打招呼:“你好路先生,我叫夏可,是沈教授的一助。”

是了,这人叫夏可,是那个喜欢沈君怀的学生。

路清尘直愣愣看着他,少年脸上神采飞扬,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阳光和热情,心想这就是那个想要追随沈君怀的人,你看,确实很般配。

“清尘——”沈君怀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握在他手上的力度压了压。

路清尘听到喊声,眨了眨眼,才把脸转过来。

沈君怀嘴唇紧抿,眼中闪过一丝焦虑。路清尘刚才盯着夏可的样子,有点失常。自己开口叫了他三遍,他才听到。其他人也有些尴尬地在夏可和路清尘之间扫了几眼,心中早就上演了一场正宫发现绿茶小三想上位来现场示威的大戏。

“你们去吃吧,我们先回家了。”沈君怀言简意赅说完,便拿起外套给路清尘披上,揽着他往外走,再也没看其他人一眼。

苏长羡见这两人气氛似乎不对,赶紧让大家散了,这才送他们出去。

三人走到车旁,苏长羡将手里一大袋文件递给沈君怀,随意地说了一句:“申请寄到我那里了,你拿好。”随后又拍了拍路清尘的肩,调侃道:“清尘,以后去M国找你,带你去大娱乐城看真人秀啊!”说完又冲他眨眨眼,“咱们不带老沈,自己玩儿。”

路清尘显然没明白他什么意思,还未说话,就被沈君怀推进车里,关上了车门。

沈君怀把文件袋扔还给苏长羡,低声警告:“闭嘴。”然后脸色不善地上了车。

“不会吧?你不会现在还没和他说吧?”苏长羡这句疑问也一并被关在了车外。

路清尘发现那封来自联盟高校的邀请函纯是偶然。

但是一切偶然都是必然的结果,这也许就是命数吧!

沈君怀这几天有些奇怪,他在平洲的项目已经结束,但他依然很忙,仿佛在交接什么工作。所有能在家里处理的事情都在家里,实在需要去学校的工作就带着路清尘一起去学校。

同事们也都震惊于路清尘出现在办公室的频率几乎和沈教授同步了。但沈教授依然我行我素。其实大部分时间,路清尘都待在休息室里睡觉,偶尔也去校园里散步,沈君怀几乎寸步不离他身边。但在安排人陪着散步这件事上,两人僵持不下。

直到路清尘说:“既然不想让我一个人出门,为什么不直接把我关在家里?”

一句话让沈君怀泄了气。

最终是沈君怀让步,散步的时间控制在半小时,不能出校园,要随时保持手机畅通。

路清尘陪着来学校这几次,没再见过夏可,甚至连沈君怀的其他助手也不见了,偶然听其他人说起来才知道,沈君怀已经把几个助手解散了。

路清尘明白,沈君怀在平洲的工作差不多要结束了。

有些事该来的,总会要来的。

上次扔还给苏长羡的那个文件袋不知怎么又出现在沈君怀的办公桌上,几份材料摊在桌面上。路清尘出去溜达了一圈,觉得有些冷,便又折返回来,沈君怀不在办公室,应该还在会议室开会。

最上面的文件全英文,烫金的封面奢华考究,让人很难不注意到。

路清尘英文很好,但此刻读起来却有些艰难,过了几分钟他才弄明白上面写的什么,大意是鉴于沈君怀教授所做的突出贡献,邀请做巡回演讲云云,时间是下月初出发,历时半年,落款是联盟高校全人类皆知的骑士标识。还有一张是邀请函确认回执单,上面有人签了名,字迹清晰流畅,看起来没有犹豫的意思。

看了很久,他才认出来签名位置那三个字是什么。

落在纸面上的沈君怀仿佛和现实中的沈君怀是两个人,要去地球另一面做半年巡回演讲的沈君怀,刚才还在身边嘱咐他早点回来的沈君怀,在他眼前割裂开来。

他想留住眼前的沈君怀,又恐惧即将远行的沈君怀。

最终他什么也做不了,默默转身走了出去。

联大校园绿树氤氲,苍翠蔽日,百年名校就算是一条藏在校园角落里的小径也是书香厚重、气质出尘。

路清尘坐在一处隐蔽的花园小景内,寂静无声。

“今天的垃圾抓紧清了,一会儿赵主任看到又得念叨了。”角落里一名穿工作服的中年男人正指挥着两人搬运一个硕大的绿皮垃圾箱。

“等会儿把垃圾箱放到西北角杂物间里,不然又得嫌弃垃圾箱丑,配不上咱们学校的气质。”另一人也开口附和着,引来大家一顿哄笑。联大校长十分重视学校脸面,连校园内的垃圾箱都设计的古香古色,做的跟艺术品一样,完美融合了联大的历史和特色。而那些实用但笨重的绿皮大垃圾箱,就只能藏在角落里发挥功效了。

路清尘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也跟着笑了起来。

晚饭后,沈君怀没有急着回家,牵着路清尘在校园里散步。

“清尘,有件事我要和你商量一下。”沈君怀开口道。

路清尘脊背僵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他笑得很软,声音也软,轻声说了一句好。

大约是感受到路清尘情绪不错,沈君怀踌躇了很久没有下定决心说出来的话,变得不再那么难讲:“下个月,我要去联盟高校做巡回演讲,大概需要半年的时间。”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你可以跟我一起去,也可以留下来继续完成你的创作。我不干涉你的决定。”

路清尘停下脚步,许久不语。

沈君怀看着他的发尖,心里有些不踏实:“但是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半年在全球各国奔波,他不确定路清尘的身体和心理能否承受得住,也不确定会不会影响对方刚有些起步的事业,但是让路清尘单独一个人留在平洲或者任何一个地方,他都无法放心。

“半年结束后,我们再选个你喜欢的地方,定下来。好不好?”

沈君怀拥他入怀,感受着手心的温度,对好久之前两人没有定论的“之后”问题,给了一个答案。

鼻尖嗅到再熟悉不过的味道,路清尘将脸埋在那人怀里,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句好。

临近月底,项目最后的手续陆续交接完毕,沈君怀也松了一口气。

路清尘按时接受心理治疗,按时吃饭休息,情绪平稳,表情温柔。沈君怀也渐渐放任他自己出门,不过也就是在小区里散散步,偶尔去寒星交作品。

工作上的事情收完尾,私人部分也需要整理交接。

两人目前在平洲住的房子不属于沈君怀私人产业,是滨海联大当年建校初期就有的物业,由校方提供给外聘的名师居住。如今沈君怀要离开平洲,便需要把房子和学校交接。

两人住了一年多,东西不少,收拾了几日,一些贵重物品和大物件寄回M国,其他的东西基本都扔了。路清尘常常对着整理一空的屋子发呆,这里有太多的记忆,好的坏的、甜的苦的,都随着一件件物品的处置,消失在时间缝隙里。

路清尘的画室还没开始收拾,这会儿他正看着眼前的一个箱子,不知如何下手。

这是之前萧墨从南城给他带过来的,他一直没有整理,放任它们在画室角落里积灰。他拿裁纸刀将胶带划开,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有自己留存多年的重要材料和私人证件,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小物件,上学之后的第一张奖状,小时候好朋友送的挂件,一张写满了生日祝福的贺卡,林林总总,每一件都有特殊的意义,每一件都曾是心中至宝。翻到最后,是一张他和父母的合照,五六岁的样子,依偎在爸爸妈妈中间,笑得肆意灿烂。

这就是他25岁人生的全部了。

过去所有的岁月仿佛都装在了这个箱子里。

如今,这些东西要寄存到哪里呢?他悲哀地发现,他的这一生,最后竟然无处可去。

他再也不想让这个箱子跟着他颠沛流离了。

他挑拣出自己的证件和父母的照片,放在一个塑料袋里,提着下了楼。

走到书房门口,他停下脚步看进去。门半开着,沈君怀正在和M国那边的项目组开视频会议,屏幕的亮光打在他脸上,映着他沉稳严肃的面庞,有种不真实的距离感。

沈君怀一抬头看见了他,对着电脑打了一个暂定的手势,站起身从书桌后面走了过来。“收拾完了?”他声音和煦,眉头稍松,和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

“嗯,”路清尘专注地看着他,眼神温柔地仿佛要滴出水来,然后又说:“我出去一下。”

“去哪里?”沈君怀走过来揉揉他的头发,顺口就接了一句。

“去扔垃圾。”

他们二人已经吃过晚饭,饭后散步一直是路清尘的常规活动,不过今天自己要开会,恐怕没法陪他了。沈君怀理所当然以为,他去散步顺道扔垃圾的,便笑了笑:“去吧,我还要开会,今天不陪你散步了。”

路清尘嗯了一声,突然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倾身抱住他,抬头吻上他的唇。

这个吻轻轻柔柔,嘴唇贴着嘴唇,不沾染任何情欲,带着一点点暖意,仿佛在吻世间最重要的宝贝。沈君怀愣了一下,抬手捏了捏路清尘的脸,笑着说:“早点回来。”

路清尘比沈君怀矮了半个头,这会儿仰头看着他,认真听他说话,抓住他的捏脸的手放到自己唇边贴了贴。随后笑意温柔地点了点头,转身下楼,再没回头。

和平时出门没什么两样。

沈君怀看着他提着一个垃圾袋,下楼离开。他只穿了一件长袖灰色卫衣,一条普普通通的黑色家居裤,就这样出了门。这时,沈君怀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想要提醒他晚上天凉多加一件外套,但是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客厅传来咔哒一声关门声。

沈君怀摇了摇头,心说就这一会儿的时间也不至于冻着,便转身回书房继续开会。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当时没说出的这句提醒,成为他余生最后悔的事。

他才知道,路清尘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才知道,那个吻,是路清尘在和他作最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