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夕只睡了一个时辰,她睡得极不安心,紧闭双目却不时地梦呓和流泪,寒香和高娃在一边守得惊慌失措,最后不得不把大国师请来。

当云夕终于摆脱噩梦惊叫着醒来,看到乌日更达莱慈爱的眼眸出现在面前,才捂着剧跳的胸口定下神来;大国师伸手将她扶坐起身,“吉娜,觉得好些了么?”

云夕摸着隐隐做痛的太阳穴,忽地捉住乌日更达莱的手臂,急切地道,“舅舅,我刚刚做了一个恶梦!梦见母王和云师傅全身是火,在一个黑漆漆的山涧里……我想跳下去救他们,可是身子一动也不能动,好可怕……呜……”

大国师心痛地将云夕抱在怀里,“吉娜……那个梦——是真的。如果你的灵力没有丧失的话,乌兰离世那一刻的情景,你当时就应该感应到……”

“舅舅,您在说什么?!那不是真的——我母王呢,她是不是和云师傅一起离开昆仑啦?”

乌日更达莱揽紧云夕挣扎的双臂,“吉娜,听我说!两天前,云阶公子的两名侍卫妄图谋害他,你母王心急之下以身相救,结果被那侍卫刺中心脏……乌兰在即将魔变之前与云阶公子一起跳入死亡谷……”

云夕奋力从乌日更达莱怀里挣出,“舅舅您怎么可以编出这样的话来?!我母王有灵力护体,凡人的刀剑根本伤不到她!”

“应该是这样……”大国师深吸一口气才说,“我在去秦国救你之前,便发现你母亲私下里修炼闭合灵力的邪功……她想和云阶再圆夫妻之梦……我和乌兰吵了一架……与冥王一同离开昆仑时也没顾得上通会你母王一声……我这个做哥哥的,明知道她这么做很危险……居然疏忽大意……”

云夕茫然睁大了眼,“母亲私下修习闭合灵力的邪功?”

“孽缘啊!”乌日更达莱长叹,“你母王为了云阶险些成魔、跳涧自焚……你又为了一个大周少年自毁灵力,你们母女两个怎会生出如此痴傻念头?!”

云夕静默了一瞬,就要起身下床,寒香拿袍子给她披上,“殿下要去哪里?”

“我……想去母王房里坐一会。”

乌兰其其格的寝宫里一如从前纤尘不染,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优昙婆罗花的香气,云夕用力吸了吸鼻子,恍惚觉得母亲温暖的怀抱就在身后,一回头就能找到……她转过身来,却只看到高娃姨母和寒香担忧的面容。

云夕无力地坐在乌兰女王曾经的床榻上,将一只装满竹叶的软枕抱在怀里,闭上眼,脑海中就慢慢呈现出幼时和母王在一起的一幅幅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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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兰其其格极不容易才生下这么个心肝宝贝,居然不顾身体的虚弱和女官们的劝阻,不分日夜地将孩子放在自己身边;就连每月与草原族长们的觐见日,也将女儿带到议事殿里抱坐在膝头上。

云夕公主自小不爱哭闹,别人一逗她,就会裂着小嘴咯咯直笑,长得又那般粉妆玉琢、白白胖胖的可爱模样;与大头领们同来青鸟宫的国中贵妇们,都以能亲手触摸一下公主的小手小脚为荣。

在云夕三岁的时候,宫中女官们又在试着劝服乌兰女王,让小公主到自己的寝宫安睡,大国师也认为总依赖在母亲怀中的公主,将来会少一份独立自主的坚强,于是乌兰其其格恋恋不舍地将熟睡的女儿抱到公主的寝室,一再嘱咐守夜的侍女看护到公主。

乌兰女王孕女三年,又亲手照料公主三年,早该选个少年晚间服侍她、多做采补阳气的修炼了。

小公主分宫的第一晚,睡到夜半时分,突然从梦中惊醒哭叫起来,尖利的哭叫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响亮;没用半刻的功夫,乌兰其其格就赶到女儿的睡房。

乌兰从侍女怀里接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儿,“吉娜宝贝,别哭了!你一哭母王也想哭呢……乖宝贝,告诉母王,你为什么要哭呢?是想母王了么?”

云夕呜咽着,“母王,我害怕……我找不到哥哥……呜——”

“哥哥?”乌王其其格紧张一消,突然笑了起来,“你是母王唯一的女儿,哪有什么哥哥?以后或许会有弟弟或妹妹——母王可没有办法生出比你大的孩儿,哈哈……”

“母王抱着睡……就不做坏梦了……”云夕边哭边打着嗝、捉紧乌兰胸口的衣襟再不肯放手;乌兰望着女儿那张酷似云阶的小脸,也不舍地亲了又亲,“不哭了……是母王错了,宝贝以后都和母王睡在一起,直到你长大找到情哥哥的怀抱……”1

从那以后,云夕又回到与母王日夜相伴的日子;但是在她五岁那年,大国师从达兰族长那里接来乌兰女王同父异母妹子高娃,让她来宫中照料云夕公主;兴许高娃与公主有一部分血缘相通的缘故,云夕并不像排斥侍女那般抗拒高娃的怀抱,于是,高娃姨母从此代替女王每夜温暖小云夕所有的梦境……

云夕三岁开始学习青鸟族的内功心法,五岁那年舅舅带她到竹园拜云阶为文师傅,学习华夏族的礼乐诗文;从第一天入学起,乌兰其其格就在云夕的房里等着她下学回宫,备好她最喜欢吃的鲜果笑眯眯地坐在窗下的裘榻上等着。

“过来,宝贝儿,给母王说说今天又学了什么。”

“回母王,吉娜今天午时学了《素问》的‘灵兰秘典论’……然后练字……云师傅又讲了一篇《诗三百》的关雎——”云夕说着就去抓桌上的蟠桃来啃。

乌兰捉住她的小手腕,“还没洗手呢,看看手指上这些漆汁……仔细说说还学了什么呀,要不背一下刚学的诗给母王听听?”

“很累的耶!母王,我真的会背了,你不用再查了啊!”云夕扭来扭去地像只小雀儿。

“乖女儿,背一下诗让母王听听嘛,香一个……啵!”乌兰女王把云夕抱在膝上,圆圆的蓝眼睛满是希冀。

云夕拿这个像小姑娘一样腻她的母王没办法,“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乌兰其其格重复着云夕背的诗句,突然就红了脸。

云夕见她沉默,赶紧摸了个桃子咬上一大口,打算趁机溜出房,乘着小风上玉珠峰的峰顶玩一玩……

“别走!你还没背完呢……你云师傅他今天还做了什么?天冷了,侍女有没有给他找出厚袍来穿……前两天刚给他置备了几套秋装,都是他喜欢的白色和浅蓝宫绸的……”

云夕连连点头,“云师傅穿了件浅蓝色的新袍子,挺好看……就是胸口上绣了一堆杂草,”云夕撇撇嘴,“偏生他还爱惜的紧,我回来的时候都不肯抱抱我,说是怕我手上的黑漆弄脏了他的新衣!”

“那是一丛兰花,哪里是什么杂草?”乌兰嘀咕道,“他知不知道是我亲手绣上去的……”

见母王又在发呆,云夕终于借机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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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时母亲每天必查她的功课,是想从她嘴里知道更多云师傅的情况啊……父亲和母王爱得如此之苦,好容易有办法在一起相守了半年,却如此轻易地死在两个奸险小人手里!如果不是她在秦国遇险,舅舅离开昆仑去救她,母王和父亲兴许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如果她还有灵力……

云夕抱着散发着清新竹叶气息的软枕,全身颤抖着无法自抑。

“吉娜?”

云夕抬起泪痕狼籍的脸,发现乌日更达莱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前。

大国师除掉那个可怕的骷髅面具,面容几乎与乌兰其其格一模一样,只是连串的打击和操劳令他面色疲惫不堪。

“舅舅你——”云夕发现乌日更达莱的两鬓竟然有了点点霜雪!她这才想到母亲离世,舅舅心中的悲痛其实并不亚于自己!大国师还要强抑着悲伤操劳乌兰女王的祭礼和自己的继位大典;同时还得想法设法为她调整病弱的身体……

云夕伏到国师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乌日更达莱抚着云夕的后背,“乖,马上就要做女王了,别像个小孩似的……你母王继位的时候十五岁,你居然比她还早了一年……别哭了,母王不在了,还有舅舅在呢。”

大国师长叹一声,他想到二十年前也是如此劝慰将要继位的乌兰其其格:‘别哭了,母王和大姐走了……还有哥哥呢……乌兰要坚强……’

谁会想到,世传寿命可达数百岁、容颜永远保持少年时模样的青鸟神族,到了他们这两代,竟然连遭横祸,连平常人的天命都不及……如今的青鸟女王吉娜连为子民祈福降雨的灵力都失去了,是上神要亡青鸟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