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玹回到荣春宫时,只有门口的大丫鬟前来迎接。

皇子们大多养于生母膝下,也有些由太后亲自照看,而像谢玹这种,爹不疼娘又早早去见了阎王的,在宫中就宛若一缕漂泊的游魂。

最初,谢玹被遗忘在生母死前居住的冷宫里,终日与太监们抢食吃。有时饿得睡不着,他就爬起来去摘院里的桃花,将花瓣嚼下充饥;或者偶尔会有路过的好心宫女,见他面黄肌瘦,就会主动投喂一两块糕点;谢玹不愿意吃馊的饭菜,便将那些泛着异味的东西挑出来,用白糖伴生硬的米饭以填饱肚子。

太监们虽把他养大,但对他并不好。若是在侍奉之时出了点岔子,受了罚,回来就会拿谢玹出气。轻则言语羞辱,重则拳打脚踢。好似将身份尊贵的皇子踩在脚底,才会让他们获得一点微薄的优越感。

谢玹从来不多说什么,在太监眼中,就像个逆来顺受的小哑巴。

有一年宫中盛宴,皇帝乘坐辇轿路过宫门,忽然听到冷宫内传来一声惨叫,忙唤人前去查看。

宫人不看便罢,一看险些将心肺都吓出来。只见那台阶之上横躺着两个太监的尸体,衣不蔽体,脸上、身上都是交错纵横的伤口,宫人抬脚上前,便有尚未干涸的血液顺着台阶流到他的脚边。

“哎呦,这是怎么回事啊!”

他转身就走,想拦住皇帝,以免污了圣上的眼,却不经意瞥到了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谢玹。

彼时十岁刚出头的谢玹,却像压根没长个儿似的,骨瘦如柴、面色蜡黄,与干瘪的猴儿无异。

皇帝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皇子。他端坐在轿辇,冷淡道:“抬起头来。”

谢玹微微瑟缩,听了皇帝的话,抬眉露出一双碧色的眼。

“眼神倒是灵动。”皇帝似乎愣了一下,“叫什么名字?”

谢玹:“没有名字。”

宫人顿时斥道:“不识礼数!要说回禀陛下!”

皇帝伸手一拦,浑不在意。反而像来了兴致,俯身温和问他:“那平日里旁人怎么称呼你?”

“哎,喂,你。”

谢玹顿了顿,想起什么,“还有一个,我不知道能不能说。”

皇帝笑道:“朕许你说。”

谢玹于是说了:“听人说,我的母妃唤我星澜。”

“庭空秋近露沾草,月落夜阑星满天。”皇帝点点头,重新躺回辇上,道,“德全。”

“陛下……”叫做德全的太监瞬间明白,急道,“这……万一……”

“朕连处置自己的皇子都要先过问太后了吗?”

方才还算温和的皇帝一瞬间面色霜寒,德全叹息两声,领命离去。只是那两个太监的尸体还在院内躺着,他犹疑了片刻,就听皇帝再次开了口:“那两个太监是怎么回事?”

守在冷宫外的侍卫一惊,以为皇帝是要治他们的罪。即便是无人过问、命贱如草芥的冷宫太监死了,他们也有不察之过。正忐忑着,却见皇帝又补了一句:“星澜,朕在问你话。”

谢玹明显有些局促,但还是乖乖答道:“他们在抢一位娘娘不要的钗子,抢着抢着就打起来了,我在内院,出来时他们就成这样了。”

皇帝没说话。

半晌,他又恢复到初时的冷淡:“德全,把尸体处理了吧。”

自此,谢玹被皇帝带离冷宫,寄养到了荣春宫。皇帝的这个动作,在一如寂静死水的皇宫惊起一圈波澜,有些许警惕的会思索皇帝这个举措的意义,也有人只顾得上对这个来历不明的皇子嗤之以鼻。

但没有人知道,为何偏偏是皇帝经过冷宫宫门那日,院内便巧合地死了两个太监;也没有人知道,让他们大打出手枉送性命的珠钗,究竟在哪里。

*

荣春宫的大丫鬟见谢玹站在院口发呆,眼神瞥过他有些狼狈的模样,略显嫌弃。但她还是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好奴仆:“小殿下怎么回来得这么晚?还弄得一身伤,娘娘看见可要心疼了。”

谢玹回过神来,也陪着她演:“没什么,在武场被箭擦着了。你别告诉母妃,免得她伤心。”

荣春宫的主子是瑢妃娘娘,皇帝将谢玹过继给她,一是怜惜她体弱无子,二是担忧她终日将自己关在宫中,关出更多的病来。院内多个孩子,便也多些生气。

如今仍住在皇宫的皇子除了得宠的十皇子,便只剩下刚满十五岁的谢玹。皇帝一身病骨,子孙凋零,大多数皇子没来得及出生便夭折了。

只是谢玹的身世实在有些晦气,无人愿意接纳。瑢妃本人心性淡泊,对此不作反应,但掌管一应事物的大丫鬟却见不得自己的娘娘受委屈。

然而主子没发话,丫鬟自然也不敢越权,只当宫内多了只使筷子的小活物。所以眼下就算看见谢玹受伤了,也没有帮忙处理伤口的打算。

谢玹对此无甚所谓。前世的他没什么志向,饿了十几年的肚子,唯一的愿望就是每天都能吃饱饭。是也好非也罢,都与他毫无干系。也正是这饱食终日的态度,他那“废物皇子”的名声才能传遍汴京的大街小巷。

重生一回,就愈发不想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浪费心力。

他的身边不需要人,他只需要自己,也只相信自己。

两人推拉了两句,大丫鬟就放人回屋去了。皇宫的春日有些早,凉意还未褪尽,屋内的炭火燃着微弱的光,暖意聊胜于无。谢玹靠着床坐许久,直到困意袭来,他便昏昏沉沉地入了梦。

朦胧间,前世经年造访的梦魇,悄然找上了门。

谢玹一会梦到他刚被推上皇位,座下一群虎视眈眈的群臣,他如同傀儡般被*纵着,生与死都由不得自己;一会又梦到前朝老臣临死前拉着他的手,说还是怀念从前那个虽不堪大用,但见谁都温和的、笑眯眯的十三皇子谢玹。

梦境光怪陆离,有人在殿上高声怒斥。

“我大周有此君王,三年必亡!”说完便以头抢地,血溅四方。

有人揭竿而起,携雷霆之势打进紫鸾殿。

“暴君谢玹还不束手就擒!”

梦境中的谢玹胸腔起伏,震怒之余生出一丝悲凉。

“朕有何罪!朕有何罪!”他怒吼道,“朕肃清朝堂,整治乱党,以血泪换取内外安定,朕有何罪?!”

他原本不想当皇帝,他只愿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可是命运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他挣扎了,却在浪潮中被迫换上一副冷血心肠,自此与人间遥遥相望。

世人皆知周厉帝残暴无仁,滥杀无辜,却不知他曾也是面若春风的少年郎。

也曾梦见过扬州三月,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谢玹被冻醒了。

准确来说,都算不得入眠。天将夜,丝丝凉意侵入脾肺,他低头看了眼火炉里的灰烬,担心自己被冻死在重生后的第一晚,决定出门找找活路。

早春的荣春宫与冬日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谢玹走出房门时,天色还未黑尽。由于无人看管,他进出宫门都极其自由,没人关心他要去哪里。

宫内的灯已点了起来,像粒粒萤火。谢玹没走多远,忽然瞥见廊下的屏风边杵着一个憧憧黑影。

他吓了一跳,差点抽出剑就捅过去。

而后他后知后觉的发现,他已经不是那个能随身佩剑的皇帝了。看清来人后,谢玹耐着性子上前行了个礼:“母妃。”

“嗯。”瑢妃淡漠地点点头。

相对无言。

瑢妃性子本就淡漠,就算是皇帝来了,她这张脸上也不会有多余的神情。谢玹站了一会,没等到她再发话,转身欲走。

“等等。”瑢妃突然开口。

谢玹:“……”

他只好又折返回去,脸上挂起温和的笑:“母妃还有何吩咐?”

瑢妃手一抬,将一个木盒递过来:“这个你拿着。”

说罢,也不等谢玹有所反应,她就转身进了屋内。那木盒差不多有两个手掌大小,谢玹狐疑打开,发现里面静静躺着包扎外伤用的物件,纱布帕子止血散一应俱全。

谢玹没怎么仔细处理手上的伤,只为了避免血水与手掌黏合在一起,草草冲洗了一下。他带着盒子走出宫门,在里面挑挑拣拣,看见叠得整整齐齐的纱布,轻轻一嗤。

片刻后,他路过宫门口的水榭,随手将盒子抛入了水中。

*

谢玹要去的目的地很明确,他加快脚步,险险赶在天彻底黑下去之前到达。

这一处靠近文宣门,再往外就出了宫,平日里会有官员在此小住。他们通常或因政事不便频繁出入皇宫,便留宿此处,通常不会停留太久。

但凡事都有例外。

今夜宫内风声平静,殿上政务轻简,此处便寂寥无人。唯有常年有人居住的那间院子,点着一盏灯。院内清风明朗,月光与塘色辉映相交。

谢玹站在院中,单薄的身体似乎被风一吹就倒。但他就这么站在那里,即便消瘦,举手投足间依旧有一番姿态。

萧陵听到下人通报,坐着轮椅慢悠悠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神情自若,半句不提白日在武场里发生的事,只淡淡道:“何事?”

谢玹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先生。”

按身份来说,萧陵是他的老师,天地君亲师,行大礼是知礼节的体现。而萧陵眼底却波澜无惊:“学早散了,此处无先生。”

“那是自然。”谢玹从善如流。

他笑了笑,话音一转:“所以我今日来此,也不是来找先生,而是来找萧陵。至于为何行如此大礼……自然是……稍后会有冒犯,只好大礼先行。”

萧陵显得兴致缺缺:“哦?”

谢玹:“我今夜忧思愁闷,心绪难平,不知先生能否哄我入眠?”

院中忽而冷风吹过,静谧间谁也没说话。不远处小塘中的鱼儿摇尾从叶下穿行,划出一道水波。

萧陵面无表情,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下一刻,门“啪”的一声关上,震得池中鱼儿四下奔逃。谢玹站在门口,险些被门迎面扇了个正着。

作者有话说:

萧陵你完了!你敢砸你老婆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