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饭, 又在办公室忙了些事,到了夜里十一点,他感到胃部隐隐发痛, 这才关了电脑下班回家。

这几年,他仍住在三里屯的一居室。

记得一开始调到盛茗资本时, 他也是人跟着项目走,每年全国各地地出差, 便也没什么机会回家;到了今年,他才敢放手把大部分项目分给手底下的人,除了重要的项目, 他不会亲自去跟。

他这一年在北京,但也不常回“那里”。

平日里忙完了工作, 他基本睡在附近酒店的长包房。

这几年傅泗礼身体日渐衰弱,大大小小的手术做了三四场, 傅裴南身上的担子便也逐渐地重了起来。

除了盛茗资本的CEO, 去年, 他还任了盛茗集团的董事。

他父亲一直在为他将来上任盛茗的董事长铺路,而他也亦步亦随。

他这七年在公司的成绩, 他父亲手上38%的股份, 加之他父亲几个亲信的支持,将来盛茗一把手的位置归他,大概也不是什么问题。

*

十一点钟的北京,道路畅通无比, 他开了二十多分钟便到了自家地库,又输入指纹升到36楼。

这几年, 房子定期有保洁打扫, 虽不常住人, 却也纤尘不染。

傅裴南按下指纹解锁,推开门走了进去,走过了长长的客厅,走到床边,便重重地向后倒了下去。

**铺了一张深灰色棉质床单。

记得曾几何时,床单是淡紫色的,还印了一只硕大的紫色兔子。

它叫星黛露。

直到唐珞离开后,他才记住这个名字。

或许之前,他也不是记不住,只是觉得唐珞一次次纠正他“人家不叫紫兔子,人家叫星黛露!”的模样,真的有点可爱。

每次回了这儿,都总有往事回忆扑面而来。

记得那天唐珞离开后,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独自怔了好一会儿,便拿上车钥匙开车追了出去。

他不知道能不能追上,也不知道追上了,他又能如何,他只是觉得胸口憋了一股气难受得要命,便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地奔了出去……

晚上六点钟的路况一如既往的令人抓狂。

他漫无目的开到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了,便缓缓停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车辆开始不耐烦地“嘀嘀嘀”地鸣起了笛。

他一抬头,是绿灯。

而也不知在这儿停了多久,没两秒,便又转为了红灯,身后也随之响起一阵慷锵有力的国粹京骂。

他就这样茫然地停在十字路口,不知下一步要开往哪里。

他看着两旁写字楼华丽的流光外墙,看着次第亮起的路灯,看着前方道路上密密麻麻的车辆,看着这华灯初上的北京……

那是他第一次感到北京,他出生和成长了二十七年的北京,失去了唐珞的北京,竟没有一寸之地,是他想要停留。

两个在一起生活了七八年的人,早已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夜里回到家,他看着这空****的房子,忍受着每一个两人共同生活过的痕迹,都像一根根小针在刺痛着他……

午夜梦回,他总是习惯性地伸出胳膊,想要把她揽进怀里,却发现枕边早已空空。

两人的关系就这样戛然而止,那种抽筋剥骨,生生抽离的痛,每每回想起,他都仿佛再次经历了一般。

到了最后,他根本不敢回这个家。

再后来,他把所有属于她的东西,全部打包寄了出去。

只是看着那空空****的衣帽间,他心里更不是滋味。

记得有一回,他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在衣帽间第二层的抽屉里,看到她一根浅咖色的头发丝。

想到之前,他嫌弃她头发走到哪儿掉到哪儿,而她振振有词地说“哪个猫不掉毛,哪个女孩儿不掉头发,有本事你一辈子别找女朋友啊!”,他不自知地笑了。

他就这样像个变.态一样,看着她那根头发丝发了许久的呆。

到后来,他还会时不时拉开抽屉看一眼,看看它还在不在,直到有一天,那根头发丝不见了。

他问阿姨:“这抽屉今天打扫过了吗?”

阿姨说:“马上过年了,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于是,她在他生活里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就这样消失不见……

畩澕独家

唐珞计划中的假期是,每天七八点钟起床,自己做一份简单精致的早餐,吃完整理一下衣帽间,给房子做一个断舍离,晚上再看看书,看看电影,泡个澡,敷个面膜,十一点钟早早入睡。

而实际的假期却是——每天熬夜熬到四五点钟才睡,下午两三点钟才浑浑噩噩起床,顿顿叫外卖,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一天下来,真的屁事都干不成。

临近年关了,公司,同事,还有粉丝都寄了许多福字、对联给她。

记得一开始收到时,她觉得这个也好看,那个也新奇,规划着要在哪扇门上贴哪一幅,只是此刻,她却是一幅也没贴。

不是没时间,也不是没精力。

她只是忽然,就没有那个心情了……

她这一阵总是睡眠浅,又多梦。

下午三点,她浑浑从睡梦中醒来,套上羽绒服,去露台上吸了一支烟。

她一边吸,一边给婷婷一条条地发微信:

【宝……我昨晚又做梦了。】

【梦里面,我好像是住在一个临海的山洞里,黑漆漆的,山洞里摆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鱼缸。】

【每个鱼缸里都养着不同种类的鱼。】

【有一个里面是小型热带鱼,不过大部分都死掉了,尸体漂浮在水上。】

【还有一个里,养了一只好像比我还大的鱼,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身体薄薄的,但体型特别大,眼珠子也特别大,但是目光呆滞无神。那个鱼缸很大,但那么大的鱼,在里面根本没办法游动,全身的皮肤都溃烂了,像是快死掉了一样……】

【梦里,我好像是和我妈妈在一起生活。】

【我就说,要不我们去海边把它放了吧,它好可怜。】

【她就说,它快要死掉了,哪怕把它放进海里,它也会被其它鱼吃掉的。但那么大的一条鱼,真的也找不到更大的鱼缸,让它在里面自由地游动了。我们只能就这样看着它慢慢地死去。】

【然后我就醒来了,忽如其来的难过。】

【此刻情绪莫名的低落……】

【宝,我真的好难受啊……】

婷婷回得很快,说了一句:【你确定你不要看一下心理医生吗?】

看到“心理医生”四个字,她感到有些心惊。

原来在旁人眼里,她现在的状态也是有些病态的……

她回了一句:【只是在家宅太久了,估计开始工作,忙起来就没事了。】

过了一会儿,婷婷又发来一句;【我认识一个心理医生,她主攻的是精神分析学,做催眠疗法很厉害。不是那种催眠,当然,那种催眠也做,但她主要做放松催眠。】

【她说她那边有一个患者,外企500强的高管,每次花两三千块来她这边,只是为了能好好睡一觉。】

【她那边我去过一次,真的,做完之后身心舒畅,特别舒服。】

唐珞问了一句:【地址在哪儿?】

婷婷:【在静安,开车过去应该不远。】

婷婷:【珞珞子,择日不如撞日,真的,你去试一下吧。】

婷婷:【我问一下她今天有没有空。】

唐珞立刻回了一句;【先别了吧。】

大概是“讳疾忌医”吧,哪怕婷婷说,只是简单的放松治疗,但她还是不大敢去,万一医生指出她有个抑郁倾向、焦虑倾向,她怎么办呢?

而是在这时,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

她滑动接听,应了声:“喂?”

而一听对面那声铿锵有力的“珞姐!”她便明白是谁了.

“回国了?怎么样,两条胳膊都还健在吗?”

“健在健在!珞姐,你今天忙不?我特意飞上海来了,就是想请你吃个饭,什么时候赏个脸呗?”

唐珞思忖片刻,回了一句:“我现在就有空。”

记得之前,每次出去吃饭,只要有陈文宇在场,饭桌上的气氛就要比她和傅裴南单独吃饭时要好。

有时傅裴南忙,她和陈文宇都闲,两人也偶尔单独出去。

“行啊,那出来呗,我可得好好挑个地儿,毕竟现在我珞姐是大明星了不是,得挑个私密性好一点的地方。”

*

陈文宇选了一家挺神秘的餐厅,米其林上了星,不过在网上连地址都搜不到,一般排队要排个三四个月,但他通过一些朋友,在当日便订到了一间包间。

餐厅在外滩,窗外便是黄浦江与陆家嘴CBD景观。

唐珞穿了一件黑色高领内搭,外面披了一件短短的白色西装外套,下面一条浅色牛仔裤,穿了双过膝靴,精巧的巴掌脸上戴着一副gentle monster的墨镜,只露了小而饱满和额头,和涂了正红色的饱满嘴唇在外面。

进了包间,陈文宇便连连道:“我珞姐就是飒呀!”

唐珞抿嘴笑了一下没做声。

三年不见,陈文宇倒是瘦了不少。

上回在拉斯维加斯被人打伤的脸,到现在也没彻底痊愈,左眼眼皮还有些肿着,嘴角上结了痂。

唐珞走上前去,捏住他下巴左右看了一眼,又轻轻甩回去,问了句:“疼不疼啊?被人打成这样。你家里人,除了你哥,他们知道这件事儿吗?”

陈文宇“害!”了一声道:“哪敢说啊,我说了我妈得吓死了,我爸估计能专程飞过来揍我一顿,这两天先在上海逗留几日,等脸上伤好了再回北京吧。”顿了顿,又不经意地说了句,“刚好我哥过两天也要来上海,他上海分公司成立了,过来剪彩。”

唐珞只是“嗯”了声。

画了长眼尾的眼睛里,看不出半点情绪。

陈文宇又恭维了句:“我珞姐这两年可以呀,刚刚一下飞机,就在机场看到你的广告牌,上周还拿了影后,红毯照片我看了,真的是这个。”说着,他竖起一个大拇指。

唐珞问了句:“你呢?店不是开得好好的吗?”

怎么就沦落到被家人停了信用卡,就身无分文的地步了?

“花无百日红啊。网红餐厅嘛,也就红个一时,前年开始就不行了。三里屯那么贵的房租,每天从世界各地空运过来的海鲜,一砸手上,每个月赔起来都是天文数字,早就关店不干了。”

“后面呢?没什么打算吗?”

“再说吧。”

正说话间,相貌俊秀的男侍应生,端了一份海鲜浓汤和一份玉米浓汤来。

陈文宇问了句:“姐,你吃哪个?”

“玉米浓汤吧。”

侍应生便把玉米浓汤摆放到她面前。

唐珞拿起了勺子,目光静静落在那只精致的金属汤匙,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哥这两年怎么样?”

陈文宇回了一句:“我哥啊?我哥他没女朋友!”

唐珞“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他继续道:“我哥这几年都单着呢,上回那个卓家大小姐的事儿也吹了。每次家里聚餐,都是被全家人各种催婚,怎一个惨字了得啊。有他在前面挡着箭,都没人关心我天天在外面鬼混什么了,真希望他能再多单几……”

而几年的年字还未说出口,陈文宇便矢口否认道:“啊,不对不对不对,希望他能早日找到……”说到这儿,也不对劲,毕竟当着人前女友的面前,“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儿吧!”

唐珞忍不住笑了一下道:“我不是问这个。”

陈文宇道:“其它方面也挺好的。现在不在文娱条线了,去了盛茗资本了,天天在金融圈叱咤风云呢。我爸给我订了一份财经报纸,天天往家里送,我没事儿上厕所的时候看一看,到处都是他的新闻,看得我屎都没心情拉了。”

正说话间,服务生端了牛排过来。

五分熟的牛排,陈文宇切下一大块送入口中,继续道:“不过这几年,我哥挺忙的。尤其跟你分手之后……分手这件事,对他影响挺大的。你知道这几年,我看他像什么吗?就像一个失了重心还在那儿团团转的陀螺,我真担心他有一天要倒下来。”

唐珞也切下一块牛排,却有些食不知味,应了一声: “是啊,他是独子,压力都在他身上了。”

“反正看着风光,冷暖自知吧。”

之后,两人便沉默了片刻。

菜是陈文宇预定的,一道道地端上来,玉米浓汤、五分熟的牛排、香煎鹅肝、法国生蚝、焗蜗牛……

记得之前,她和傅裴南食性不合,和陈文宇却口味相同,每次陈文宇点的菜,都很和她胃口,这次也是一样。

陈文宇叉起一只蜗牛送入口中,连连道:“这个蜗牛真不错,姐,你快尝尝。”

唐珞“嗯”了声,很给面子地尝了一口道:“不错。”

顿了许久,陈文宇又不知当讲不当讲地说了一句:“其实这两年,我哥他,好像身体不太好……”

“哪里不太好?”

“胃。”

唐珞也猜到傅裴南会胃不好,但她没有料想到,陈文宇又说了句:“我上回去他家,哦不对,是酒店。”说着,像是又想起一事,向她汇报道,“姐你知道吗?我哥这三年都住在公司跟前的酒店里,你说工作狂也不用狂成这样吧?”又顿了一会儿才说,“反正我过去找他,在桌上看到他体检报告了。”

“然后呢?”

“他胃里长了一个肿瘤,不算小,胃镜下切除不了。我问过他了,他说做了病理检查,是良性,但他这个说是恶化的可能性比较大,医生还是建议他尽快手术。”说着,陈文宇叹了长长一口气,“反正他就说,叫我不要跟他家里讲,说是问题不大,他等过段时间,会去做个手术,但也不知道啥时候去。”

听到这儿,她只感到自己心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

他一向胃不好,她也知道。

她总是说,你这个胃,再这样下去,到了三四十岁绝对会出问题。

她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

陈文宇继续说着什么,她思绪却早已搅乱在了一起,那声音忽近忽远、忽明忽灭,她怎么也听不清楚。

“反正这几年,就我爸妈那一辈,真是人均生了一场大病,什么心脏支架啦,什么乳腺癌啦,不过做了手术,现在也都好了。我哥这么年轻,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虽说是良性肿瘤,但拖久了是不是不太好?我是不是应该劝他早点去做手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