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皇子嘴里曝出来的这个消息, 可谓石破天惊,光顺着皇子的利益集团扒拉扒拉,就能看到表象万千, 皇子们,皇子们的人,多少人摩拳擦掌, 等着一个好机会,现在可不就来了?

利益当前, 所有人看到的都是眼前的得失,没有人想过未来,可能想过也不在乎,更没有人在意过去, 没有人想起这家国是怎么支撑起来的, 没有人记得别人的血泪功绩,仿佛过去的事,只要装作看不见,就可以抹平。

短视如此,就算争到了皇位,又能维持住几天呢?

苏懋闭了眼, 很为太子不值。

手心一暖, 被人握住, 一颗温热的小方块落在掌心,他睁开眼睛,低头一看,是一块点心, 应该是新做出来的, 还带着热气, 淡香扑鼻,光闻到气息,就能想象到它入口的滋味,必然绵软馥郁,香香糯糯。

而天子仪仗刚刚到达猎场,各处帐篷都是才搭起来的,有的甚至还没搭完,找新鲜做得的糕点谈何容易?除了皇上那里,大概别的地方找不着。

太子去偷点心了?为他?

“气什么呢?”太子掀袍坐下,端起他才尝了一口,就盯着看了半晌的茶盏,一口饮尽。

苏懋都没来得及提醒一个‘凉’字。

“看得出来?”

“自然看得出来,”太子慢条斯理,“嘴都撅起来了。”

“不可能!”苏懋赶紧摸自己的脸,“我从来不上脸的!”

保持情绪稳定,是一个法医的必备修行,他早就练得炉火纯青,甭管遇到什么事,哪怕心里巨浪滔天,脸上也不会……摸了摸果然没有:“你诈我?”

太子:“看来是真生气了。”

苏懋:……

以前怎么没发现,太子竟然是这么幼稚的人?

算了,他重新给太子倒上一杯热茶:“那个消息……是真的么?大皇子说……”

太子:“是真的。”

“那你——”

“孤不蠢。”

太子三根手指拎着茶杯,并未沾唇,漫不经心轻轻转动,小巧茶杯在他手里显得特别乖巧,仿佛能任他搓圆捏扁。

有些话不必多说,彼此身边的事,心中的想法,早就默契共通。

苏懋眼睛微闪:“此次冬猎,殿下仍要小心,总有那蠢的不甘寂寞。”

太子看着苏懋,修长指节轻轻摩挲茶杯沿,好像抚摸的不是茶杯,而是某个人:“懋懋不是要保护孤?”

苏懋挑眉:“你用得着我保护?”他语气坚定的拒绝,“我不去。”

他才不会去拖后腿,没他,太子自己就能万无一失,可能顺便还能坑下别人,他去了可就未必了,太子心神都在他身上,顾不上自己,真发生意外了怎么办?

他知道太子有信心,但这个提议也绝对有私心……玩什么玩,谈什么恋爱,这种时候难道不是正事要紧吗!

太子没死心:“真不去?”

苏懋坚定:“不去。”

太子:“林子里有狐狸兔子,个个皮毛漂亮,油光水滑,颜色不一而足,毛茸茸的,很好看。”

苏懋:“不去。”

太子没有哄骗到人,只能孤独的,一个人参与冬猎。

各种准备做好后,大典仪式在第二天正式开始,由礼部官员主持,按照往年流程,该祭天祭天,该天子发言天子发言,该臣子们跪了就跟着唱礼跪,一套流程下来,时间不算特别长,也不算短,皇家威仪气派是摆得足足的,高贵,权力,阶层差别没哪一刻比这个时候彰显的更淋漓尽致。

而过去一个晚上,‘废了太子就不跟你们计较,承诺签订永不来犯契约’的消息已然发酵,太子身上聚集了大量目光,连皇上都多看了他好几眼,不过大家都是有心眼的人,又碍于场合和气氛,并没有人多言,也没有人上前说什么。

太子表现和平时无异,一如既往尊贵优雅,挺拔昂藏,一双眼睛无波无澜,看不出喜怒,好像根本不知道,或者不在乎这件事。

礼部官员响鞭鸣炮,冬猎正式开始,太子一马当先,意气风发的冲了上去,紧随其后的是大皇子,四皇子慢了些,和朝臣一起前行,倒是亲民很多。

一群人马在面前呼啸而过,卷起朔风残雪,转瞬隐入山林,不见了踪迹。

“现在就等着太子表兄给咱们拿个魁首啦! ”小郡王撞了撞苏懋的肩,“你信不信?”

苏懋看他:“你怎么没跟着去?”

姜玉成哈了哈冰凉的手,揣在袖子里:“我是爱凑热闹,又不是什么让的都凑,这多冷的天啊,还骑马跑那么远,还要射箭,我射头又不是很准……这群人瞧着个个稳重,一拿起弓箭就跟下山的猴子似的,恨不得没有任何负累,只管往前冲冲冲,有什么热闹可看,我要想看这个热闹,还不如花银子请人给我敲锣鼓音呢。”

“冬猎就是个形式,去玩也玩不痛快,一两天的事,后天就得回,我还不如等来年春猎呢……”

小郡王打了个哈欠:“这一大早的催人起来,尿都能冻成冰,不跟你说了,我先回去睡个回笼觉,再过来找你玩哈。”

苏懋:“好。”

小郡王是吃完午饭,歇了午觉,才过来找苏懋的。

外边天气太冷,照原本想法,两个人本来只想在帐篷里烤火聊天玩游戏,顺便烤点东西当零嘴,但坐久了难免觉得憋得慌,想活动下筋骨,商量了几句,就穿好厚衣服,出了帐篷。

“……之前说你不会骑马?这好办,我教你啊!正好这回冬猎,除了各家带来的,还有猎场准备的,我们去挑一匹温顺的小母马,这种马聪明又稳重,你一上去它就知道你是不是老手,要是新手,骑的它不舒服,它连跑都不带跑的,你怎么催,它都只会溜溜达达的走……”

姜玉成拉着苏懋到马棚处,很快相中了一匹白色的小母马:“就这个!你看它眼睛黑漉漉的,一看就很靠的住!来来来苏小懋,咱们骑马玩!”

身边跟着不少人,就算出意外也不会有事,苏懋摸了摸小白马的头,感觉掌心被对方的脸蹭过来,有点痒痒的,心里也跟着有点痒痒的,这马看起来不太高,还没完全长成熟,但腿健膘丰,显然驮起一个人力气是足够的……

“好啊,我试试。”

“那你这样上马——”

姜玉成不愧是好伙伴,说了教好兄弟骑马,真的就认真教了起来,都不顾自己玩了,告诉他大概都有什么要领,比如马怎么上,怎么下,怎么温柔的催它前行,怎么制止它告诉它该停了,怎么下命令转方向……

溜达了几圈,苏懋竟然觉得自己会了!

小马太温顺,这边地界也平坦,只要不跑快了,还真是不太难。

“哈哈哈我说简单吧!”

姜玉成这才开始骑上自己的马,和苏懋并肩前行,跑一段停一段,也不快,两个人溜溜哒哒,全当玩了,良久,才进了猎场山脉的外围。

“哇……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空洒落,一片一片,优雅散慢,不太大,淹没不了别人身影,却足以让人们兴奋。

“靠那边有只兔子!苏小懋你看到了没看到了没!灰色的,就在那树窝边,它还在跑呢,在跑!”

姜玉成瞬间撒欢,也不顾着小伙伴了,催马就跑了出去:“我要捉到它!”一边跑还一边举弓拿箭,“这么可爱,一定要吃掉!”

苏懋:……

他不会弓箭,自然也就没带,没有射猎的兴奋劲头,就坠在后面,溜溜哒哒的跟着。

小郡王运气显然不好,没能抓到这只兔子,因为这只兔子,被别人射中了。

迎面过来一堆侍卫催马前行,将兔子拎起来,兔子身上有两支箭,一支在屁股上,一支穿透了头,致命伤是哪里,显而易见,屁股挨了箭不要紧,还可以跑,头被射穿,必死无疑。

屁股上那支箭是小郡王的,穿头的那支么……

侍卫后面,四皇子骑马而来,手中弓箭样式,正好与这支箭匹配。

四皇子看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骑马过来,微笑谦雅似君子:“林中视野复杂,不知这灰兔是表弟和苏内侍的猎物,倒是唐突了,不介意的话,还请收下。”

他一个眼色,底下就知道怎么回事,立刻下马行礼,将灰兔捧至小郡王和苏懋面前。

苏懋没动,姜玉成也没动。

四皇子顿了下,笑容越发体贴:“本王今次有幸,所获猎物良多,倒不用一只灰兔添光加彩,足以在父皇面前过得去了,两位只管收下,不必有压力,若不觉得该是自己猎物,全当本王送予你们的礼物也可。”

这看似体贴温柔,实则高高在上的话音语气……

姜玉成直接回:“四表兄不必客气,我们也不缺吃的。”

四皇子看了眼那只灰兔,若有所思:“倒是本王大意,毁了皮子。”

姜玉成心说这是皮子的事么,灰兔皮有什么好稀罕的,他们这样的人家,这种成色的皮子大半都只会赏给下人,可还没说话,就又被人给拦了。

“你们若是想要皮子,方才四哥猎到了不少不错的,雪狐皮如何?”

六皇子骑着马,慢悠悠的过来,一边说话,一边朝四皇子拱了拱手:“四哥莫怪弟弟拿了您的主意,主要是四哥今日过分神武,那雪狐猎的太多了,内宫也用不过来,既然表弟……和苏内侍喜欢,不如匀几张出去。”

四皇子:“好啊,六弟不提醒,本王都没想起来,好皮子的确不应该浪费,该要共赏。”

苏懋有些意外,这两个走到一起了?

再看二者表现,四皇子一如既往自恃尊贵,马站在最前边,仪态一丝一毫都不带出错,六皇子落后一步,虽是兄弟,却主动避退,不管说话行礼,都在下位,这种相处模式肯定不是四皇子有意拉拢,而是六皇子主动促成。

大约六皇子知道冯贵妃这次犯的事比较大,恐日后再立不起来,思考过后,投靠了四皇子?

四皇子态度看起来亲和,但这是他常年以来打造的形象,不可能因为谁而改变,看起来亲切,却未必会当自己人,毕竟之前章皇贵妃和冯贵妃针锋相对了那么久,他和六皇子也少不了互相挖坑,互相暗害,昔日恩怨,怎么可能一笔勾销,化敌为友?

除了这点有意思之外,苏懋还明显地感觉到另一点——四皇子应该是冲着他来的,想要招揽他。

这只灰兔,不管是拿来吃还是取皮子,显然不是小郡王这个层级会在乎的事,这些话,这些举动,都是冲着他这个小太监。

下一刻,六皇子的话就证明了他的猜想。

六皇子思忖着四皇子神情,微笑看向苏懋:“四哥一向重贤重才,苏内侍小小年纪已入父皇法眼,听闻东厂督主至今未有加派,位置是给你留着的,可见未来可期。苏内侍早与一般小太监不同,不必这般小心,大可以在宫中多多走动来往,想来很多事,四哥是愿意请教的。”

四皇子颌首,话音微慢,透着提点意味:“未来之事没人说得准,明哲保身才是正道,苏内侍这般聪慧,应该知道路怎么选。”

之后便不再多言,送了兔子之后,干脆利落的转身离开。

姜玉成拎着兔子,眯了眼梢,看向苏懋:“他是不是在招揽你?还是因为太子那个事?他们就这么笃定,太子表哥一定会牺牲么! ”

从不确定到生气,只是一瞬间。

苏懋顺了顺小伙伴的毛:“朝堂也没那么多傻子,你看跳脚说话的有几个?”

从昨晚到现在,不管私下里还是公共场合,跳出来的都是少数人,沉默的则是大多数。大家心里都知道怎么回事,跳的太快太猛没什么意思,不见连皇上都没说什么吗?

姜玉成想想也是,很快就不生气了,不过也觉得没意思,不想再玩了。

苏懋也活动够了:“我们回去?”

姜玉成:“好。”

回去途中,两个人遇到了二皇子。

二皇子穿的很厚,瘦弱的身体裹得跟个熊似的,大约和他们一样,帐篷里坐的难熬,出来活动活动,正好碰到了。

此时风雪已大,隔着雪幕看到他们,二皇子几乎不假思索的往这边走,只是他腿脚慢,再走也离的还远。

姜玉成拽了拽苏懋袖子:“莫非他也有这意思?想招揽你?要不要这么不要脸,我太子表兄还没死呢!”

苏懋摇头:“不清楚。”

心思各异的朝臣们不说,这些皇子可都是太子的竞争对手,以往就不存在什么兄弟情谊,这种时候更是,落井下石,都能踩一脚的事,为什么不干?闲着也是闲着么。

“不过二皇子走这么慢,除了自身体力,心思估计也没多坚定就是了,他肯定知道自身缺点,招揽我,别的皇子都比他更可能,这种时候趁机而为,顶多是耍点小心思罢了。”

“那他这么盯着我们做什么?”

姜玉成手一紧,攥紧了兔子:“难不成是馋我们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