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灿霓和商宇从来没有心平气和谈起分开, 连结婚也是匆匆忙忙,似乎已然忘记当初的龃龉。

元灿霓把画册送回原处,抽屉一角结了小小蜘蛛网, 还有零碎彩笔、皮筋和橡皮, 处处藏着豆蔻主人的稚嫩消遣。

果真如商宇所说,元灿霓以前比她小,现在比她大了。

抽屉给轻轻合上,另一个记忆匣子由此拉开。

“你还记得我初二,你初三,我们体育课在一起, 我问了你一个问题,或者说请求?”

元灿霓说想做商宇的“挂名女友”。

庆幸她用的不是“妹妹”, 刚失去妹妹的人应该不会想马上找一个替代品。

旧友间回忆往昔再正常不过, 但他们各自反刍多年, 脉络细节滚瓜烂熟, 似没有必要凑一起忆苦思甜。

商宇尽力摒弃奔跑的细节,“体育课”还是让他犯了过敏。

默了默,才应一声。

“我提出那么荒唐的请求, 你还答应,是不是多少跟妹妹有点关系?”

前头商宇说她和妹妹性格相似, 疑惑便徘徊心头。

商宇再度应声, “那时候家里低气压,奶奶天天偷偷哭, 我妈我爸经常用出差麻痹自己,我需要分散注意力。再说——”

他的神情从拒斥走路的细节中缓和, 清淡一笑, “你也挺有意思。”

也许她曾提供宠物式忠诚的陪伴, 元灿霓不禁暗自嘲讽。

“我应该感谢你的妹妹。”

这话倒没有半分赌气或不平,如果当时没有商宇的呵护,如今性格一定更为别扭晦暗。

商宇重新拉回她的手,拇指摩挲手背,体温融合。

“奶奶说的,你跟我们家缘分不浅。”

康复进入一年零四个月,商宇开始不扶杆,练习阶梯抬步——当然上不去,还得魏医生从后方护着腰,像当初元灿霓第一次看她扶杆练挪步一样。

下肢肌力不到4级,足面需挂比砖头稍小的沙袋,坐着提脚练负重。

步行又进步一点,下肢佩戴支具可以文档走10米,不会紧张到时不时双手握拳,摆臂稍显自然,但一边手还是会虚握拳头。

天轨系统用来配合负重练习,后腰挂一块特定重量的铁饼,走一步,便滑稽地拍一下屁股。

与此同时,元灿霓25岁的日子所剩无几,生日悄然临近。

“想要什么礼物?”

商宇搂抱着她,一起坐在家庭影院的情侣沙发,等着电影滚完片尾。

讲话时他偏了下脑袋,下颌擦蹭她的鬓发,姿势暧昧,下一瞬便能变换成亲吻。

元灿霓的半边身贴在他的胸膛,只要并肩而坐,无外人在场,他们总会这般黏糊。

可谁也没更进一步。

不知商宇图省事不愿准备惊喜,还是实在毫无头绪。

元灿霓的答案简单也困难。

“想妈妈。”

声音如春雨降落,轻盈而细润。

箍在她腰间的力度紧了紧,富含个人特质的体温拥裹她,像一床恒温鹅绒被,轻柔而暖和。

“一张合照也没留下,快忘记妈妈长什么样了,连墓碑也没有。”

元灿霓撅了撅嘴,屏住鼻头酸涩的冲动。

那个年代数码相机尚未普及,妈妈又不太喜欢照相馆的画像背景,于是既没有几张游玩照,更没有正经的“全家福”。

妈妈独自抚养她已经耗费大半精力,在浪漫与纪念上实在力不从心。

妈妈的消遣便是偶尔在她熟睡以前,睡衣散发,开一盏暗灯,坐在客厅的小餐桌边自斟自酌。她爱酒,瘾不大,或说被捉襟见肘的生活挤压了欲望,每次只喝一罐,最多不超一瓶。

有一次晚间十一点多,元灿霓起夜,揉着惺忪睡眼,过去叫她给一口。

妈妈不知道喝迷糊还是不想当正经家长,笑呵呵比出一个摇摇晃晃的手指,说只能一小口。

元灿霓抿上人生的第一口啤酒,涩口回甘,舌尖每一个细胞都在沸腾。

母女俩相视而笑,而后听见邻居飞燕阿姨又在跟老公吵架。

商宇僵了僵,好像从来没听见元灿霓提过扫墓。

“你妈妈、葬在哪里?”

若换一个人问出这个问题,难免唐突,但元灿霓和商宇罕见地同病相怜,同样饱受亲人离世的伤痛。

元灿霓苦笑:“海葬。”

商宇顿了顿,“你妈妈喜欢大海?”

她摇头,“因为环保,还有便宜。”

商宇张口结舌。

“我爸处理的,妈妈什么东西都没留下……”

元灿霓的外婆跟她们没有血缘关系,只是捡了她妈妈拉扯成年,便成了外婆。外婆故去,妈妈也跟那些不太亲的亲人渐渐断联。

元传捷面对多年未见的寡母孤女,应该大为头疼,抱着拖油瓶越轻越好的心态,潦草处理后事已算仁至义尽。

商宇抱紧她。

元灿霓仿佛一块黄油,即将融化在他的怀里。

商宇窸窣一动,坐直了腰。

元灿霓感觉头顶给贴了贴,轻轻一压,好像烙铁往蛋糕上印出图案。

他可能亲吻了她的发顶。

“你就是你妈妈留下来的宝贝。”

声音虔诚而笃定。

元灿霓恍如在雨中抱到一把伞,夜里握住一支手电筒,驱散了孤立无援的滋味。

她第一次要上手术台前,就迫切需要这般扎实的怀抱。

那会确定住院,身边只有姜婧、尹朝和当时还没成为男朋友的男同学。

暑假的缘故,病房不乏像她一样年龄的病患,无一没有家人陪伴。

手术需全麻,元灿霓不敢想象在转移**昏睡得像头死猪,流水线处理一样进出手术室,醒过来后腹部多了两个孔。

也或者从此长眠。

麻醉知情书上明确标出了风险,虽然医生宣称小概率事件。

年少丧母的人群不在多数,元灿霓还是中招了。

紧张时腹部绞痛,胃部寡然如饥,掌心沁汗,元灿霓沉默而慌张。

她掏出手机登陆Q,从宜中的分组划拉列表,找了商宇的号nininokumori。

不用特意计算时差,她当按错键一般,点下视频通话。

元灿霓从来不否认,当初是怀着见最后一面的想法打搅他。

而聊天界面空空如也,他们已经三年没有联系。

元灿霓的敏感有时会成为审时度势的敏锐,知道何时可以恃宠而骄。

就如现在。

她随意滑动微信聊天列表,商宇的“-”置顶,没有任何备注。特意上Q检查一遍,商宇的昵称还是那串长字符。

“你的Q名为什么从初中到现在没变?”

商宇习惯她的跳脱,现在也需要转移话题,离开缅怀亲人的低气压。

“懒得改。”

脊梁稍微放松,下巴便能降到她肩头的高度,商宇便顺势垫上去。

脊梁僵直的是元灿霓。

三月底,居家服单薄,她偏喜吊带加开襟外衣模式,给他轻轻一压,领口豁开,他有一半枕在赤-裸的肩颈。

而且不知几时,商宇的胳膊抬高了一些,掌缘几乎托着她无拘无束的柔软,不知有意还是无心。

元灿霓的慌乱区别于当年术前,却激起相似的反应。

她有点饿。

“一长串字母有什么深意?”

“你猜。”

他的双臂拢了拢,柔滑的布料没让之下滑,反而又上提一些,拇指好似捺过她的胸缘。

轻轻的一下,不足以让柔软颤动或变形,依然明明白白存在。

“我不猜。”她有点赌气。

商宇忽然松开双臂,在她以为又要谈崩时,他掏出手机,调出自己Q修改个人昵称那一页。

切换成日语罗马字输入法,照着长字符打出:“niniの昙”。

没有立刻保存修改。

左手托着,右手揽回她的腰肢。

“能看懂吗?”

不知商宇能否触摸到加速的心跳,她在耳边感受到了。

指尖晃了下前面的字母,“nini是谁的ni?”

她有意读成她的第二声。

商宇看着她,“我认识几个霓?”

每一次心跳,震感扩散到周围组织,酥麻一片,便跟放烟花似的。

“我以为是你妹妹的名字,”当然前不久她才知道不是,商宇的妹妹叫商庭,“或者小名。”

“不叫小名,就叫妹妹。”

屏幕暗下一度,即将锁屏,商宇立刻点亮。

元灿霓按捺住激动,一鼓作气问:“你为什么要做一片‘云’,明明是‘雨’?”

“有人Dying in the Sun,快要晒死了,不得给她来一片云遮阳吗?”

商宇的口吻略含自嘲,没直视她,便藏起了突如其来又恐显肉麻的神情。

元灿霓怔了怔,这么多年确实琢磨不透这中二又煽情的逻辑。

心中狂喜,仍是嘴硬:“我又看不懂日文,为什么不用英语?”

“当然是既想别人看懂,又怕别人看不懂。”

商宇漏了“马脚”,全然无奈。当年总觉得元灿霓太过单纯,会把他当成哥哥。他用惨烈的分别佐证了猜测。

元灿霓顺手戳戳他的大腿,半开玩笑:“你是不是每认识一个新的妹妹,都会为人家改名字?”

谁敢确定他没有其他号,毕竟他可是默认许卓泓的歪理“谁说女朋友只能有一个”,近墨者黑。

“是。”

“……”

若说她恃宠而骄,商宇也不是吃素的,佳人在怀,作风自然较往日散漫不羁,那股淡淡的戏谑堂而皇之浮在脸上。

元灿霓回过神来,自己给他忽悠了,当下猛戳他大腿,站起身。

那股有关第三人的试探蠢蠢欲动,拐了几道弯,避开最核心的疑惑,还是差点把自己绕进去。

“你一直不改名,不怕‘别人’介意吗?”

也许“别人”看不懂,也许“别人”心胸豁达,才没她这般小心眼。

商宇收回空出来的胳膊,状似无意实则掩饰拍了拍沙发。

稍抬头寻找她的眼睛,“你介意我马上改。”

“要不你改成日文?”

元灿霓痛快道,算不上一目了然,总比之前的云里雾里要直白。

商宇的昵称由来已久,也许不再代表一段感情,而是变成一种习惯,无深刻含义,就像懒得去银行更改的密码。

但她愿意作为一个新的起点,和商宇好好开始。

商宇和元灿霓的波段偶然重合,朦朦胧胧抓住她的主旨,可惜重合区间不算大,无法100%确定。

元灿霓**到沙发侧面,趁他不备,弯腰猛地搂住他的肩头,往他脸颊亲了一口——更确切说是撞,商宇刚好转头呈上了自己。

“你可真中二。”

元灿霓松开他直起身,不待他反应,哼着小曲儿逃逸。

商宇拧过身看她离开的门口,又转回来,指腹搓了搓被她赏赐的地方。

摩擦让热度回归,她的吻似乎并没消失,绵绵不绝陶醉了他。

他不禁兀自一笑。

元灿霓的感情内敛而炽热,无论爱或恨。那年她扇他一巴掌后便跑开,不想或无法面对烂摊子。

他再次经历相似场景,面对的却是反面的滔滔情绪。

确定人不会重新回来,商宇掏出手机拨下许卓泓的电话。

“喝完回家没有?”

许卓泓浑不正经:“你怎么知道我喝了酒,不愧是我兄弟,隔着手机都能闻到味儿。”

“找你有点事,帮我打听一个人。”

商宇忽然卡壳,他并不知晓元灿霓妈妈姓甚名谁。

“大半夜能让我们商大少爷心急如火的人,一定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少贫嘴,跟你说正经事,”商宇笑道,“这人是我已故的丈母娘,但我不知道她的姓名,只大概知道她生前工作的地方,一个叫美什么还是什么美的制衣厂,三个字,具体忘了。”

说出的地址也不够精确。

“工厂大概在我们高中那会拆迁,不知道公司还在不在。”

许卓泓的酒劲给冲散大半,“不是,阿宇,丈母娘叫什么名字,你问一下你老婆不就知道了。”

“就是不想让她知道,所以才没问。”

商宇轻抚一下脸颊,口吻里的温柔自己都没发觉,却把许卓泓激出冷战。

许卓泓说:“不是,阿宇,你都结婚小半年了,这才想起做背调?”

“什么背调,”商宇不满道,“我老婆想妈了,有没照片,想看一下丈母娘的旧同事会不会有。”

许卓泓松一口气,笑道:“明白,我也可以从你老婆身上开始打听。”

“行,别让她知道,省得误会我在调查她。对了,她以前不姓元,姓徐,徐志摩的徐。”

商宇想起她的户口卡,除了特殊的集体户口,曾用名那一栏并没有留空。

“为了兄弟的性-福,包在我身上。”

许卓泓在豪言中挂断电话。

许卓泓花了将近一周时间,终于反馈珍贵线索。

元灿霓的妈妈叫徐曼,生前工作的琳怡美制衣厂早就在他们高一那年进入破产结算,被遣散的员工流落各处。

商宇联系上一个叫徐飞燕的阿姨,正在美国探亲,正好过些天回国,国内家中有一张某年厂里元旦晚会的DVD。

名字似曾相识,商宇逛了一遍阿姨公开的朋友圈,从照片大致认出应该就是当年在元灿霓家楼下碰到,给了他们一袋苹果的那一位。

商宇“偷拍”一个元灿霓的小视频自证身份,得知阿姨只身回国,便问到航班号提出接机。

约定日期转瞬来临,商宇提前在接机大堂等候。

他外形出众,衣品不凡,加上一部特殊的“座驾”,看着更像需要接机的人。

路人纷纷侧目,心中不由琢磨:人都这样了,能让他来接机的,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许卓泓忽然来电,“想起来了,白映晗也在同一航班上,你也顺便接下。”

“什么?”

周围嘈杂,商宇险些以为幻听。

许卓泓说:“前段时间刚好跟白映晗聊天,提了一嘴你丈母娘的事。飞燕阿姨一个人回国她女儿也担心,正好白映晗陪着一起。你可要感谢人家。”

商宇只叮嘱不让元灿霓知晓,可没说是天大的秘密,其他人也不能知道。许卓泓还提供附加服务,托白映晗在旅途中安顿好阿姨。

一个先心患者,和一个六旬阿姨,真说不清到底谁更需要照顾。

“谢了,还是你想得周到。”

商宇刚收好手机,前方便飘来一道并不陌生的女声——

“商宇,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