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蛐 蛐蛐

蛐蛐 蛐蛐

谁不想拥有一只上好的蛐蛐呢。但是,要想得到一只好蛐蛐,光靠努力是不够的,你得有亡灵的护佑。道理很简单,天下所有的蛐蛐都是死人变的。人活在世上的时候,不是你革我的命,就是我偷你的老婆,但我们还能微笑,握手,干杯。人一死所有的怨毒就顺着灵魂飘出来了。这时候人就成了蛐蛐,谁都不能见谁,一见面就咬。要么留下翅膀,要么留下大腿。蛐蛐就是人们的来世,在牙齿与牙齿之间,一个都不宽恕。活着的人显然看到了这一点,他们点着灯笼,在坟墓与坟墓之间捕捉亡灵,再把它们放到一只小盆子里去。这样一来前世的恩怨就成了现世的娱乐活动。人们看见了亡灵的厮咬。人们彻底看清了人死之后又干了些什么。所以,你要想得到一只好蛐蛐,光提着灯笼是不够的,光在坟墓与坟墓之间转悠是不够的。它取决于你与亡灵的关系。你的耳朵必须听到亡魂的吟唱。

基于此,城里的人玩蛐蛐是玩不出什么头绪来的。他们把蛐蛐当成了一副麻将,拿蛐蛐赌输赢,拿蛐蛐来决定金钱、汽车、楼房的归属。他们听不出蛐蛐的吟唱意味着什么,城里人玩蛐蛐,充其量也就是自摸,或杠后开花。

乡下就不大一样了。在炎热的夏夜你到乡村的墓地看一看吧,黑的夜空下面,一团一团的磷光在乱葬岗间闪闪烁烁,它们被微风吹起来,像节日的气球那样左右摇晃,只有光,只有飘**。没有热,没有重量。而每一团磷光都有每一团磷光的蛐蛐声。盛夏过后,秋天就来临了。这时候村子里的人们就会提着灯笼来到乱葬岗,他们找到金环蛇或蟾蜍的洞穴,匍匐在地上,倾听蛐蛐的嘹亮歌唱。他们从蛐蛐的叫声里头立即就能断定谁是死去的屠夫阿三,谁是赤脚医生花狗,谁是村支书迫击炮,谁是大队会计无声手枪。至于其他人,他们永远是小蛐蛐,它们的生前与死后永远不会有什么两样。

说起蛐蛐就不能不提起二呆。二呆没有爹,没有娘,没有兄弟,没有姐妹。村子里的人说,二呆的脑袋里头不是猪大肠就是猪大粪,提起来是一根,倒出来是一堆。如果说,猪是大呆,那么,他就只能是二呆,一句话,他比猪还说不出来路,比猪还不如。但是,二呆在蛐蛐面前有惊人的智慧,每年秋天,二呆的蛐蛐来之能战,战无不胜。二呆是村子里人见人欺的货,然而,只要二呆和蛐蛐在一起,蛐蛐是体面的,而二呆就更体面了。一个人的体面如果带上了季节性,那么毫无疑问,他就必然只为那个季节而活着。

一到秋季二呆就神气了。其实二呆并不呆,甚至还有些聪明,就是一根筋,就是脏、懒、嘎、愣,蹲在墙角底下比破损的砖头还要死皮赖脸。他在开春之后像一只狗,整天用鼻尖找吃的。夏季来临的日子他又成了一条蛇,懒懒地卧在螃蟹的洞穴里头,只在黄昏时分出来走走,伸头伸脑的,歪歪扭扭的,走也没有走相,一旦碰上青蛙,这条蛇的上半身就会连同嘴巴一同冲出去,然后闭着眼睛慢慢地咽。可是,秋风一过,二呆说变就变。秋季来临之后二呆再也不是一只狗或一条蛇,变得人模人样的。这时的二呆就会提着他的灯笼,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出现在坟墓与坟墓之间。乱葬岗里有数不清的亡魂。有多少亡魂就有多少蛐蛐。二呆总能找到最杰出的蛐蛐,那些亡灵中的枭雄。二呆把它们捕捉回来,让那些枭雄上演他们活着时的故事。曾经有人这样问二呆:“你怎么总能逮到最凶的蛐蛐呢?”二呆回答说:“盯着每一个活着的人。”

现在秋天真的来临了。所有的人都关注着二呆,关注二呆今年秋天到底能捕获一只什么样的蛐蛐。依照常规,二呆一定会到“九次”的坟头上转悠的。“九次”活着的时候是第五生产队的队长,这家伙有一嘴的黑牙,个头大,力气足,心又狠,手又黑。你只要看他收拾自己的儿子你就知道这家伙下手有多毒。他的儿子要是惹他不高兴了,他会捏着儿子的耳朵提起来就往天井外面扔。“九次”活着的时候威风八面,是一个人见人怕的凶猛角色。谁也没有料到他在四十开外的时候说死就死。“九次”死去的那个早晨村子里盖着厚厚的雪,那真是一个不祥的日子,一大早村子里就出现了凶兆。天刚亮,皑皑的雪地上就出现了一根鬼里鬼气的扁担,这根扁担在一人高的高空四处狂奔。扁担还长了一头纷乱的长发,随扁担的一上一下张牙舞爪。人们望着这根扁担,无不心惊肉跳。十几个乌黑的男人提着铁锹围向了神秘的飞行物。可他们逮住的不是扁担,却是代课的女知青。女知青光着屁股,嘴里塞着抹布,两条胳膊平举着,被麻绳捆在一条扁担上。女知青的皮肤实在是太白了,她雪白的皮肤在茫茫的雪地上造成了一种致命的错觉。人们把女知青摁住,从她的嘴里抽出抹布,他们还从女知青的嘴里抽出一句更加吓人的话:“死人了,死人了!”死去的人是第五生产队的队长,他躺在女知青的**,已经冷了。女知青被一件军大衣裹着,坐在大队部的长凳上。女知青的嘴唇和目光更像一个死人,然而,她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目光虽然散了,可她乌黑色的嘴唇却有一种疯狂的说话欲望,像沼气池里的气泡,咕噜咕噜地往外冒,你想堵都堵不住。女知青见人就说。你问一句她说一句;你问什么细节她说什么细节;你重复问几遍她重复答几遍。一个上午她把夜里发生的事说了一千遍,说队长如何把她的嘴巴用抹布塞上,说队长如何在扁担上把她绑成一个“大”字,说队长一共睡了她“九次”,说队长后来捂了一下胸口,歪到一边嘴里吐起了白沫。村里人都知道了,都知道队长把女知青睡了九次,都知道他歪到一边嘴里吐起了白沫。人们都听腻了,不再问女知青任何问题,女知青就望着军大衣上的第三只纽扣,一个劲地对纽扣说。后来民兵排长实在不耐烦了,对她大吼一声,说:“好了!知道了!你了不起,九次九次的,人都让你睡死了,还九次九次的——再说,再说我给你来十次!”女知青的目光总算聚焦了,她用聚焦的目光望着民兵排长,脸上突然出现了一阵极其古怪的表情,嘴角好像是歪了一下,笑了一下。她脱色的脸上布满了寒冷、饥渴和绝望,绝对是一个死人。这次古怪的笑容仿佛使她一下子复活了。复活的脸上流露出最后的一丝羞愧难当。

第五生产队的队长就此背上了“九次”这个费力费神的绰号。如果队长不是死了,谁也没有这个胆子给他起上这样的绰号的。“九次”人虽下土,但是,他凶猛的阴魂不会立即散去,每到黑夜时分,人们依然能听见他蛮横的脚步声。这样的人变成了蛐蛐,一定是只绝世精品,体态雄健,威风凛凛,金顶,蓝项,浑身起绒,遍体紫亮,俗称“金顶紫三色”,这样的蛐蛐一进盆子肯定就是戏台上的铜锤金刚,随便一站便气吞万里。毫无疑问,二呆这些日子绝对到“九次”的墓地旁边转悠了。除了二呆,谁也没那个贼胆靠近“九次”那只蛐蛐。

不过,没有人知道二呆这些日子到底在忙些什么。到了秋天他身上就会像蛐蛐那样,平白无故地长满爪子,神出鬼没,出入于阴森的洞穴。可没有人知道二呆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洞。有人注意过二呆的影子,说二呆的影子上有毛,说二呆的影子从你的身上拖过的时候,你的皮肤就会像狐狸的尾巴扫过一样痒戳戳的。那是亡魂的不甘,要借你的阳寿回光返照。所以,你和二呆说话的时候,首先要看好阳光的角度,否则,你会被招惹的。这样的传说孤立了二呆,但是,反过来也说明了这样一个问题,二呆的双脚的确踩着阴阳两界。一个人一旦被孤立,他不是鬼就是神,或者说,他既是鬼又是神。你听二呆笑过没有?没有。他笑起来就是一只蛐蛐在叫。他一笑天就黑了。

有一点可以肯定,今年秋天二呆还没有逮到他中意的蛐蛐。人们都还记得去年秋天二呆的那只“一锤子买卖”,“一锤子买卖”有极好的品相,体型浑圆,方脸阔面,六爪高昂,入盆之后如雄鸡报晓,一对凶恶的牙齿又紫又黑。俗话说,嫩不斗老,长不斗圆,圆不斗方,低不斗高。老、圆、方、高,“一锤子买卖”四美俱全。去年秋天的那一场恶斗人们至今记忆犹新,在瑟瑟秋风中,“一锤子买卖”与“豹子头”、“青头将军”、“座山雕”、“鸠山小队长”和“红牙青”展开了一场喋血大战,战况惨烈空前,决战是你死我活的,不是请客吃饭。“一锤子买卖”上腾下挪,左闪右撇,不“喷夹”,不“滚夹”,不“摇夹”,只捉“猪猡”,甩“背包”,统统只有“夹单”,也就是一口下阵,“一锤子买卖”就是凭着它的一张嘴,一路霸道纵横。口到之处,“咔嚓”之声不绝。“一锤子买卖”玩的就是一锤子买卖。没有第二次,没有第二回。“豹子头”与“青头将军”们翅、腿、牙、口非断即斜,它们沿着盆角四处鼠窜,无不胆战心寒。“一锤子买卖”越战越勇,追着那些残兵游勇往死里咬,有一种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的肃杀铁血。烽烟消尽,茫茫大地剩下“青头将军”们的残肢断腿。入夜之后,村子里风轻月黑,万籁俱寂,天下所有的蛐蛐们一起沉默了,只有“一锤子买卖”振动它的金玉翅膀,宣布惟一胜利者的惟一胜利,宣布所有失败者的最后灭亡。

“一锤子买卖”后来进城了。城里的人带走了“一锤子买卖”。而二呆得到了一身崭新的军服和一把雪亮的手电。那可是方圆十里之内惟一的一把手电。二呆穿着崭新的军服,在无月的夜间,二呆把他的手电照向了天空。夜空被二呆的手电戳了一万个窟窿。

今年秋天二呆至今没有收获。二呆一定在打“九次”的主意。可是,“九次”哪里能是一只容易得手的蛐蛐?

二呆没有料到六斤老太会在这个秋季主动找他搭讪。二呆这样的二流子六斤老太过去看也不会看他一眼的。然而,六斤老太今年死了女儿,这一来情形就大不一样了。六斤老太的女儿幺妹四月二十三日那天葬身长江了,直到现在尸体都没有找到。正因为尸体没有找到,六斤老太始终确信她的女儿依然活着。死不见尸,应该看成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活着。幺妹所用过的东西至今还在家里,她的鞋、梳子、碗、筷,每一样都在运动着,就像被幺妹的手脚牵扯着一样。当然,移动那些的不是幺妹的手脚,而是六斤老太超乎寻常的固执与仿生描摹。六斤老太每天都要坐在门前说话,她的眼睛永远盯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那个并不存在的东西当然就是幺妹。六斤老太就那么一问一答,一说就是一个上午,要不就是一个下午。六斤老太的执拗举动让所有路过的人心里都不踏实,就好像他们生存的不是人世,而是和幺妹一起,来到了冥间;就好像幺妹真的就在你的面前,你看不见她,只是幺妹在跟你捉迷藏。要不然六斤老太和幺妹的聊天怎么就那么像真的呢,要不然六斤老太怎么会那么气闲神定的呢,要不然六斤老太怎么会那么心旷神怡的呢。村子里的人们劝过六斤老太,说:“六斤,你就别伤心了。”六斤老太反过来安慰劝解她的人,六斤老太说:“我伤心什么?我不伤心,幺妹过几天就回来了,她亲口告诉我的。”六斤老太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知足的笑容,幸福得要命。她一笑劝她的人就心如刀绞,还毛骨悚然。后来村子里的人就再也不劝六斤老太了。人们见了她就躲,人们见了六斤老太比见了二呆躲得还要快。

这一天,六斤老太堵住了二呆。一把抓住了二呆的手,递给他两只现烤的山芋。六斤老太等她的幺妹实在是等得太久了,幺妹就是不回来,六斤老太显然失去耐心了。六斤老太极不放心地问二呆说:“二呆,你见过双眼皮的蛐蛐没有?”二呆的心口凛了一下,立即就懂了六斤老太的意思。二呆挣开六斤老太的手,说:“所有的蛐蛐都长了一双三角眼。”

六斤老太说:“二呆,见到双眼皮的蛐蛐给我看一眼。你卖给我,我给你钱。”

二呆把手上的烫山芋摁回六斤老太的手上,说:“双眼皮的是鱼,我从不抓鱼。我只逮蛐蛐。”

六斤老太说:“二呆……”

二呆已经像风那样消失在墙的拐角。

幺妹是四月二十三日那天葬身长江的,那一天幺妹参加了地区举办的“渡江战役”。这是为纪念渡江胜利二十五周年而举办的模拟战争。尽管只是模拟,可是,这场战役在气势和场面上充分体现了人民战争的恢弘与壮阔。二十三日凌晨,数万只农船载着数十万战士浩浩****地向想象中的蒋家王朝发动了最后攻击。就像历史曾经显示过的那样,战争取得了预料之中的胜利。胜利如期来临。惟一的意外是幺妹掉进了长江。因为事故发生在凌晨,江面上能见度极低,幺妹的溺水完全被铺天盖地的杀声掩盖了。要奋斗就要有牺牲,所以,幺妹走的时候是幺妹,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革命烈士了。幺妹没有尸体,只在烈士证书上留下了姓名。

村里的人还记得去年夏天幺妹从镇上中学返村时的情景。幺妹留着很短的运动头,后背上背着一只金灿灿的新草帽,那是用当年的麦秸秆编织的劳保用品,宽宽的边沿上写着鲜红的八个大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幺妹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双眼皮,在她眨巴眼睛的时候,透出一股英姿飒爽的巾帼豪气。但是,幺妹的飒爽英姿没有能够持久。没有人知道它们现在在哪里。二呆也不知道。只有鱼知道。然而水里的鱼其实是天上的星星所说的谎话,二呆怎么会明白呢?二呆就知道人间的生死,不知道天上的谎言。

这些夜晚二呆一直生活在乱葬岗。现在的蛐蛐和以前真是不一样了,个个都狠,个个都凶,叫出来的声音全都透出一股杀气。二呆就是弄不明白,现在的蛐蛐怎么就有那么毒的怨仇,那么急于厮咬,那么急于刺刀见红。可是,个个都狠,其实也就失去了意义。想要良中取优,优中拔尖,反而更不容易了。二呆蹲在坟墓与坟墓之间,极其仔细地用心谛听。二呆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轻易打开手电。你一有动静,那些蛐蛐立即就会闭嘴。人即使死了,变成了蛐蛐,亡灵惧怕的其实还是活人。活人与亡灵之间依旧存在一种捕捉与防范的关系。否则蛐蛐不会那么躲避活人,蛐蛐对活人的风吹草动不会那样地分外警觉。想想看,蛐蛐的脑袋上长了两根触须,而屁股上同样长了两根触须,四根触须其实就是四个雷达,对前、后、左、右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这种状况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人们对自己的死后有一种深切的忧虑,人在变成蛐蛐的刹那始终不忘告诫自己:提高警惕,保卫自己。

在众多的蛐蛐声中,有一个声音引起了二呆的高度注意。和大部分凶猛的蛐蛐一样,这个蛐蛐难得叫一声。但是,它的声音嘶哑、苍凉、压抑,有一种金属感。二呆的两只耳朵当即就竖起来了。二呆慢慢地靠近过去,而刚一出脚,蛐蛐立即停止了振翅。二呆站在原处,足足等了两顿饭的工夫。后来那只蛐蛐又叫了一声,二呆还没有来得及挪窝,蛐蛐的叫声突然戛然而止了。二呆决定等。为了这只蛐蛐,二呆可以等到天亮。然而,二呆的等待没有能够继续,他在浓黑的夜色之中看到一块更黑的影子移向了自己。二呆不知道那是谁,可以肯定的是,那是另一个逮蛐蛐的人。二呆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又发现了一只上好的蛐蛐。二呆决定撤。二呆记住了这个墓。二呆吃惊地发现,这个坟墓居然是学校里敲钟的小老头的。

敲钟的小老头一九五八年冬天就来到村里了,来的时候就一个人。说起来也十来年了。小老头精瘦精瘦的,一年四季有三个季节穿着中山装,中山装笔挺,没有一处马虎,没有一处褶皱。而小老头的走路就更加特别了。他的步子迈得严肃而又认真,每一步都像他的头发那样一丝不苟。听人说,小老头是城里的,见过大世面。至于小老头为什么要到乡下来,那就复杂得要了命。没人知道。但是,有人听学校的校长说,小老头的嘴里长了五根舌头,一根说上海话,一根说高音喇叭里的普通话,一根说英格里希,也就是英语,剩下来的两根舌头一根说法格里希,一根说日格里希。村子里的人一直想弄清五根舌头是怎么长的,就是弄不清楚。因为小老头从来不开口,从来不说话。其实村子里的人并不在乎小老头的舌头到底会说什么,人们感兴趣的是,小老头年轻的时候是怎么和女人亲嘴的。女人们可是讨了大便宜了。你想想,五根舌头搅来搅去,还不把女人快活疯了?不过神话很快就破灭了。那一年的春节前后,小老头从城里收到了一摞子信,还有一瓶酒。小老头先是看完了信,后是喝了酒。酒后的小老头连着冷笑了好几声,居然把所有的斯文都丢在了一边,张大了嘴巴号哭了起来。村子里的人奔走相告,人们说,小老头开口了,小老头开口了!一个村子的人都围在了小老头的四周。人们看见小老头的皱脸红得像一个灯笼辣椒,一脸的酒,一脸的泪。小老头伤心至极,旁若无人,闭着眼睛,把嘴里的舌、牙,以及心中的痛全部露在了全村的百姓面前。人们失望地发现,小老头只有一根舌头。这就没有意思了。人们离开了小老头,把小老头一个人留在冬天的风里。

小老头在学校里敲钟。平心而论,小老头的钟敲得不错。学校里的老师们说,他的钟声分秒不差。要知道,村子里的人们过去都是依靠高音喇叭里的“最后一响”来判定时间的,但是,那是“北京时间”,你说说看,村里人要知道北京的时间做什么?这不是没事找事么?现在,小老头的钟声终于使村里人有了自己的时间了。小老头就是村子里的一只钟。他幽灵一样的双腿就是闹钟上的时针与分针。寂寞是小老头自己的,只要他别停下来。基于此,人们原谅了小老头嘴里惟一的一根舌头。

小老头死在今年的夏天,这一点可以肯定。然而,小老头死于哪一天,怎么死的,至今还是个谜。小老头活着的时候就是一个谜,死得神秘一点也就顺理成章了。有些人的一生天生就神神道道,他们就那个命,来无影,去无踪,像树梢上的风。

暑假来临之后学校里头就空**了,整个校园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阳光和铺天盖地的知了声,与之相伴的是小老头幽灵一样的身影。然而,老槐树上的钟声每天照样响起,校长的老婆关照过的,他们家的闹钟坏了——不管学校里有没有学生,钟还是天天敲。“是公鸡你就得打鸣。”

就在八月中旬,离开学不远的日子,学校院墙外面的几户人家闻到了肉类的腐臭气味。气味越来越浓,越来越凶,姜家的瞎老太太赌气地说,怎么这么臭?小老头烂在**了吧!这一说把所有人的眼睛都说亮了,人们想起来了,老槐树上的钟声的确有四五天不响了。他们翻过围墙,一脚踹开小老头的房门,“嗡”地一下。黑压压的苍蝇腾空而起,像旋转着身躯的龙卷风。密密麻麻的红头苍蝇们夺门而出的时候,成千上万颗红色的脑袋撞上了八月的阳光,眨眼间,小老头的房门口血光如注。苍蝇在飞舞,而小老头躺在**。蛆在他的鼻孔、眼眶、耳朵上面进进出出。它们肥硕的身躯油亮油亮的,因为笨拙和慵懒,它们的蠕动越发显得争先恐后与**澎湃。蛆的大军在小老头的腹部汹涌,它们以群体作战这种战无不胜的方式回报了死神的召唤。它们在侦察、深挖,你拱着我,我挤着你。它们在死神的召唤之下怀着一种强烈的信念上下折腾,欢欣鼓舞。

而小老头的尸体是那样地孤寂。孤寂的死亡是可耻的,因为这种死亡时常会构成别人的噩梦。然而,孤寂的亡灵有可能成为最凶恶的蛐蛐。申冤在我,有冤必报。一生的怨恨最终变成的只能是锋利的牙。

一大早村子里传出了好消息,说知青马国庆捉了一只绝品蛐蛐。根据这只蛐蛐的狠毒的出手,人们猜测,“九次”有可能被马国庆捉住了。马国庆是一个南京知青,一个疯狂的领袖像章迷。他收藏的像章多得数不过来,最大的有大海碗那么大,而最小的只有指甲盖那么小。不仅如此,马国庆的收藏里头还有两样稀世珍品,号称“夜光像章”。夜光像章白天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而一到了深夜,像章就会像猫头鹰的眼睛那样,兀自发出毛茸茸的绿光。这就决定了像章在二十四小时当中都能够光芒万丈。据说,在黑夜降临之后,马国庆有时候会把夜光像章一左一右地别在自己胸前,我们的领袖会无中生有地绿亮起来,对着黑洞洞的夜色亲切地微笑。谁能想到马国庆会迷上蛐蛐呢?他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头说迷上就迷上了。不光是迷上了,由于马国庆不相信蛐蛐是死人变的,他在玩蛐蛐的过程当中还不停地宣讲唯物主义蛐蛐论。二呆一听到马国庆说话就烦。二呆拒绝与他交手。二呆说:“他知道个屁!”

马国庆把他新捉的蛐蛐取名为“暴风骤雨”。不过私下里头,人们还是把“暴风骤雨”习惯性地称做“九次”。“九次”身手不凡,一个上午已经击退了四只蛐蛐。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二呆,二呆躺在**,侧过身子又睡了。二呆根本不信。二呆不相信一夜和女人干了九次的男人死后能变成有出息的蛐蛐。九次那样的人,活着的时候凶,死了之后肯定是一条软腿。二呆现在就盼着天黑,天黑之后到小老头的坟头上转悠。二呆坚信,那一只孤寂的蛐蛐才是其他蛐蛐的夺命鬼、丧门星。

这个夜晚黑得有点过分。天上没有月亮,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二呆的嘴里衔着一根黄狼草,胳肢窝里夹着手电,一个人往乱葬岗走去。走到村口的时候,二呆听见漆黑的巷尾传出了四五个人的脚步声。他们肯定是搭起伴来到乱葬岗逮蛐蛐去的。这一点瞒不过二呆。二呆决定拦住他们。今夜除了自己,二呆不允许乱葬岗上有任何一个人。二呆站立在暗处,不动。就在脚步声走到面前的刹那,二呆把手电对准自己的下巴,用力摁下了开关。黑咕隆咚的空中突然出现了一张雪亮的脸,无声无息,像一张纸那样上下不挂,四边不靠,带着一种极为古怪的明暗关系。四五个人钉在那里,还没有来得及尖叫,二呆眨巴了一下眼睛,这就是说,画在一张纸上的眼睛突然眨巴了。而手电说闭就闭。浓黑之中二呆听见他们转过了身去,一路呼啸狂奔。他们跑一路叫一路:“有鬼,有鬼!九次回来啦!九次回来啦!”整个村子乒乒乓乓响起了慌乱的关门声。二呆站在那儿,知道今晚不会有第二个人到乱葬岗去了。二呆无声地笑了笑,慢悠悠地往乱葬岗晃去。

走进乱葬岗之后二呆找到了小老头的坟墓。天实在是太黑了,所有的树木只是一些更黑的影子。二呆小心地匍匐在小老头的墓前,用尽全力去谛听、分辨。可是,那个嘶哑和苍老的声音始终没有出现。二呆知道好蛐蛐是不会轻易挪窝的,干脆躺了下来,闭上眼睛,睁开了耳朵。二呆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似乎是睡着了。二呆一点都没注意到知青马国庆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了。这些夜晚马国庆一直尾随在二呆的身后,这个热爱像章的知青痴迷蛐蛐已经达到了不思茶饭的程度。二呆走到哪儿,马国庆就跟到哪儿。

一觉醒来之后二呆睁开了眼睛。夜还是那么黑,还是那样伸手不见五指。但是睁开眼睛的二呆觉察到浓黑当中有了点异样。二呆发现一块比黑夜更黑的影子站立在自己的身前,有些像人,直挺挺的。二呆的头皮有些发毛,终于不放心了,对着人影打开了手电。二呆的手电刚一打开对面的影子却伸出了一只手来。二呆的胳膊一软,手电掉在地上。灭了。乱葬岗重新坠入了阴森森的黑。让二呆灵魂出窍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在强光的刺激下,夜光像章放亮了。比黑夜更黑的影子胸脯上突然睁开了一双圆圆的眼睛,发出骇人的绿光。两眼离得很远,每一只都有张开的嘴巴那么大,咄咄逼人,炯炯有神。整个漆黑的天地之间就这一双绿眼睛。二呆身上所有的汗毛立即竖了起来。而那一对巨大的瞳孔死死地盯着二呆,目不转睛,虎视眈眈。马国庆往前跨了一步,二呆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喊救命,他的灵魂就出窍了,当场变成了一只蛐蛐。二呆在乱葬岗里走了一夜。第二天凌晨二呆回到村子里的时候,人们意外地发现,二呆不一样了。现在的二呆既是一只蛐蛐又是一个人,或者说,他既不是一只蛐蛐也不是一个人。一句话,他的双脚一只脚踩着阳界,另一只脚彻底踏进了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