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何尝不明白,这样的安排着实委屈了云茱,但他就是相信她能扛得住,所以他要做的,便是在所有的目的都达成,所有人的心结都解开之前,用尽一切努力,成为她最坚实的后盾。让她无后顾之忧的大步向前走,以此作为对她的偿还。

带着那样的“相信”,他再次来到云茱面前,但为了取信于她,他不得不让自己戴上“憎恨”的面具,然后安排安夫人来到她身旁,让安夫人用自己的眼去看,用自己的耳去听,用自己的心去思辨。

四年了,无论安夫人再蒙紧双眼,紧闭心门,她对云茱的独特个性与傲人风采,也不可能一无所感,因为就连他,都看见了……

只差一个契机了,一个让安夫人愿意面对,接受与放下的契机,虽不知何时,虽不知何地,但那一天,早晚会到来。

而在此之前的他,则会继续穿上他的憎衣,扮演他的憎兽,然后在尽可能不伤害,不影响任何人的情况下,静静等待那一天。

几日后的一夜,当封少诀解决完手边事,欲回房打坐时,却发现他那件向来静谧的小小禅房中,此刻竟透着微弱火光,墙上还闪动着几个晃晃身影。

尽管知晓有不速之客,但他还是静静踏入其中。

“大公子,在此时分来叨扰您,确有不妥,但事关重大,所以我等不得不冒昧前来。”

一见封少诀出现,四名等待已久的朝中老臣立即走上前去将他团团包围住,不让他有任何离去的机会。

“请坐,请说。”封少诀安然屈膝盘坐,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敢问大公子今年贵庚?”望着封少诀平静淡然的模样,四名老臣依言席地而坐后互望了一眼,由其中一名开了口。

“三十二。”封少诀低眉敛目地淡淡答道。

“大我女皇陛下十岁,难怪那样稳重可靠的。”

“那可不是?自大公子来后,我女儿国后宫真可说是一片宁静祥和,让我女皇可以完全无后顾之忧的埋首国事,为我女儿国创造历史辉……”

“都别瞎扯了!”听着身旁那些虚伪又啰嗦的话语,最先开口的老臣不耐烦地低斥了一声后,才又定睛望向封少诀,“敢问大公子与女皇陛下成亲几年?”

“四年。”心中隐隐一动,但封少诀依然淡静。

“这四年来,大公子您的所作所为,大家有目共睹,女皇陛下的威名更是四海远扬。”代表开口的老臣望着封少诀那四年来都不曾长过的头发,语重心长地说到:“我女皇陛下日理万机,于小细节处难免疏忽,但大公子您是个明白人——”

“这不是小事,这是我女儿国的大事!”听到这里,一旁有个老臣再也忍不住插嘴,重重说到。

“我明白。”

“先前我等曾私下向多名御医讨教,而御医们一致认为女皇的生育能力并无任何问题。”瞪了身旁人一眼,待他闭嘴后,代表开口的老臣才又继续对封少诀说道。

“我明白。”

“大公子与女皇间的互信、互敬,向来为人称颂,但大公子您或许习惯了清静,于床弟之事上本就少欲少求,女皇更是日日忙于国事,但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更何况,如您这般耳聪目明之人,应早已听到外头的杂音了。”

没错,杂音,而封少诀也确实相当清楚这名老臣口中所说的杂音来自何方。

一批来自于那群曾助自家主子争位,失败后始终忐忐忑忑,深怕遭到清算,却因云茱继位而得以保住过往荣光,松了一口气的云茱生母旧臣。

尽管时隔多年,但为了怕下一任女皇继位者非云茱血脉,而令他们的旧事遭人重提,所以这群旧臣,对云茱迟迟未孕之事格外忧虑,私下议论,揣测声不断。

另一批自然是早看不顺眼上一批人的前任女皇旧部,他们平素对对方的冷嘲热讽就没少过,此刻更对对方阵营那小鼻子小眼睛的议论与揣测嗤之以鼻。

或许现今,这一来一往的小争小斗还没造成什么困扰,但若有一天,云茱并非主动,而是被迫选择非自己血脉的子嗣继位,虽对穆尔特家族来说,无甚差别,可对这双方人马来说就不一定了。

“为了防患未然,无论女皇最后的选择为何,女皇一定必须有子嗣,才能杜悠悠众人之口,所以或许这样做会委屈了大公子,但我等也是万分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望您见谅。”

望着封少诀依然无任何波动的神情,开口的老臣示意身旁人取出了几份绘有画像的身份名碟置于他眼眸所及之处。

“这几名面首人选,全是我等精挑细选之人,不仅年龄与女皇相合,相貌、性情、能力更是一时之选……至于这一位,大公子应早知他是谁,所以若前几位,女皇实在看不上眼,那么这一位……”

“我明白。”

望着最后送至自己眼前的那份身份名碟,望着画像中那名俊秀男子,那名在他未出现前,云茱心底“大公子”的最佳人选,封少诀口中吐出的虽是一样的话,但这次,他点了点头,尽管他完全明白,他的“明白”与这个点头,代表的是什么样的意义。

“那就有劳大公子了。”

当终于望见封少诀最后的那一点头,四位老臣心满意足的起身离去了,独留他一人静坐禅房,而不自觉已微微眯起的眼眸,是那样若有所思。

是夜丑时,像过往一般,云茱寝宫的灯火依旧明亮,身着一身粉红色轻衫的她坐在案桌前时而思索,时而振笔疾书,直至一股诡异的沉沉气漩缓缓由她身后向她漫来。

“何事?”坐在案桌前,云茱头回也没回的淡淡问道。

没有回头,自是因为能这般无声无息进入她的寝宫,还完全不避讳将一身独特墨黑之气外显之人,全世界只有一名。

这四年来,以“大公子”身分处理后宫百事的封少诀,虽平时几乎不出现在众人眼前,更鲜少开口说话,但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做出的每一个判断,从未有出错之时,对于除她之外的穆尔特家族成员私底下的关照与呵护,更是难能可贵的细腻。

云茱当然明白,他的这些作为,就如同他那一月一回,形在神离的拥抱一样,全是等偿交换,因为在她与他共同想让古略国多苟延残喘几年的这个共识下,这四年来,尽管古略国民间看似风平浪静,但内廷那些光怪陆离的纷纷扰扰,主事大权如何巧妙转移至一名虔诚信佛国舅手中之事,她可是全冷冷看在眼里。

可以怎么说,让当初迫害天族那些当权者与帮凶们在失去一切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正是封少诀对他们最深沉的复仇,因为死去的人,不会了解也体会不到什么叫失去,什么叫痛楚,什么叫恐惧,什么叫绝望。

虽不知他是如何行动,又如何让那滔滔漫天的憎恨在他原本无垢,无染的心底生根至深,但云茱知道自己不需知晓。

他只要继续将她需要了解,以及他近来处理过的事,依旧以特殊材质的清墨写下,放置于她枕下,只要继续在某事事关重大,刻不容缓之时,依旧在这个时分亲自前来,她就不会多过问他一件事,更不会停止对古略国那如今已渐渐开始看出成效的金援,直到他的燎原憎火将他眼中恶草原彻底烧尽的那一天。

“子嗣之事,面首名牒。”

如同过往一般,面对云茱的询问,封少诀的回答没有一个多余的字。

“知道了。”继续用朱砂批着奏摺,云茱一边写,一边答道:“放东角,我一会儿就看。”

“劳烦你了。”

在封少诀这句话后,偌大的寝宫,再度恢复了它原有的寂静,又过了半个时辰,云茱才终于站起身,用手揉了揉酸痛的后腰际,将眼眸缓缓转向摆放名牒的东角案桌。

但就在此时,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条带血的手臂。

“我不需要。”望着那条带血的手臂,云茱冷冷说道,望也没望身旁那不知为何竟没有离去的封少诀一眼。

“出疹了。”封少诀却没有收回自己的手,只是用另外一只手碰了碰云茱额前微微冒出的缚月咒红疹,“在你月事到来前,我每夜都会前来。”

在她月事到来前,每夜都会前来?

这就表示在他有孕前,他再也不会像过去四年,在她每回月事到来前,服用完情热后静静到来,而是每夜用他的血,取代那一月一回的“承诺”,是吗?

“这几夜撤掉我的暗卫,我会在你血枯前解决此事。”在一阵长长的静默后,云茱凝视着那条手臂,冷冷一笑,便轻启檀口,尽情吸吮着其上的赤色温血,任他的血顺着她的喉,流入她的腹,再化入她的四肢百骸中。

然而,就在云茱冷漠啜饮之时,一只大掌却开始轻轻揉压着她纤腰的酸痛处,她蓦的停下吸吮的动作,缓缓抬眼望向他。

那未被她吮乳入口中的朱红色鲜血,在她抬头时,便由她的唇角处缓缓滑落,沿着雪颈一直延伸到她若隐若现的丰盈间。

红色的血痕在她冷艳的小脸与晶莹的雪白柔肌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是那样奇谲诡媚……

“抱歉。”望着那道血痕,封少诀沉吟半晌后,突然说道,接着在说话之时,用另一只手拇指指腹轻轻揩去云茱唇角及下颊的血渍,但揉压她纤腰的动作却依然没停。

“非战之罪。”

知晓封少诀这一声抱歉,是为了这四年来无法依诺让她受孕的“违诺”之歉,所以她冷然的转过身去,任他的手由她腰际处落下。

“我女儿国后宫今后就继续仰仗你了。”

冷冷说完这句话后,云茱举足欲向东角走去时,她的发梢上却传来一个若有似无的轻拍。

身后的人影,倏地消失了,但云茱的脚步,却有了些许轻顿。

因为他这个拍头的动作,就像曾经的那一回一样,可七年前他那一拍,是他心底最纯粹无染的慈悲心的自然体现,而七年后他这一拍,是为何?

是在明了她的高傲与霸道后,对她必须再一次有目的的放下所以自尊,与一名男子交缠的同情与慨怜吗?

真是温柔又残酷的慈悲,但抱歉,她云茱穆尔特不需要。

眼底浮现出一抹冷寒,云茱大步向前走,毕竟在得知将成为女儿国女皇的那一日,她早已有所体悟,她整个人,都属于女儿国,只要对女儿国有利

之事,就算要她付出生命,她都在所不惜。

但子嗣之事绝不包含其中!

那帮人也太没耐性了,才四年,就按耐不住的东蹦西窜了……

走至东角案桌旁的云茱,信手翻阅着那几份身分名牒,尽管对于他们的名牒能雀屏中选,并出现在她眼前的确切原由心知肚明,但老实说,她还真不得不承认,她女儿国的男儿家,果真个个样貌出众,文武双全,足见与其孕育出的孩儿,也必定出类拔萃,器宇非凡。

一当想及“孩儿”二字,云茱的眼前,缓缓闪过许多圆滚滚,胖乎乎,可爱得让人打由心里想微笑的婴孩脸蛋,但最后,她去突然发现,停留在她眼前最久,并就此定住再也不动的,却是一个在世人眼中或许称不上俊俏,却带有一种独特沉静气质,且笑得那般憨傻自在的小小和尚……